周二打發婢子帶阿難回屋。
“小妹無禮,公主莫怪。”等阿難走了,周二方才改了稱呼。
嘉敏笑道:“周二郎君客氣了,小娘子頗為天真可喜。”
客套話說完,兩下裏都沉默。
周二在斟酌如何與嘉敏開口。拒絕和被拒絕一樣,都不是太愉快的事。特別是,拒絕蘭陵公主這樣一個人。
他與嘉敏見麵的次數不是太多,但是印象深刻。這時候想起目連山上莫愁亭,春光如畫。四郎唧唧咕咕說這個丫頭古怪,他卻記得南平王世子成親那晚的鎮定,無論是在王府,還是後來贈劍與宋王。
再後來——
從洛陽城破開始,或者更早,從先帝駕崩開始,從她及笄那日李家滅門開始。他不知道她遭遇了什麼,在那些時候。然後她素衣白馬夜來,說要為父親報仇。周二雖然沒死過爹,也知道那滋味不好受。
不然,她何至於離開宋王。
嘉敏眼角餘光覷著他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成了。其實周二來得這麼快,她當時就起了疑,隻是不死心。這時候反而想開了,微微一笑道:“周二郎君不必這樣為難。”話這麼說,心裏到底失望。
周二欠身道:“公主恕罪。”
嘉敏回了一禮,表示無妨,卻問:“令尊是覺得,汝陽縣公勝算比較大麼?”
“那倒不是,”話說開,周二也從容了,他原也不是拘謹的人,“世子與公主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要舉族相從,不得不有所顧慮。”
“顧慮……什麼?”嘉敏脫口問,忽又明白過來。周家顧慮的如果不是勝負,那便是勝負之後了。許是擔憂他們兄妹隻想著複仇,複仇之後……嘉敏“咦”了一聲,說道:“汝陽縣公不過竊取大位……”
她雖然沒有明說,意思已經很明白,元明修那個皇帝是當不成了。他們兄妹費這麼大工夫,肯定要扶自己人上去。
“社稷無主,有德者居之”這種官話,不說他也該懂。
周二看了她一會兒,卻問:“世子可曾與公主交代過,如何酬謝六鎮軍民?”
這話問得尋常,也不尋常,嘉敏呆了一下:酬謝六鎮軍民?還能怎麼酬謝?無外乎論功行賞,曆來如此。如今勝負未定,不,是大軍尚未進到中州,就考慮得手之後的利益分配,會不會——太早?
難道從前,周城就是拿這個作餌,釣了周家上船?
——嘉敏不曾細想,她前世麵對的局麵不同,周家麵對的局麵也大有不同。如今是元明修在位,局勢漸穩,前世卻是元釗弑君,倉皇出京。元明修與周城之間不好選,元釗和周城之間還不好選麼。
她腦子轉得飛快。周家所憂,很有可能是中州所有豪強所憂。那周家在擔心什麼?擔心六鎮軍功無以酬謝嗎?自古從龍功重。她記不起前世周城怎麼處理六鎮將士的了,一直在打仗,一直到她死,都在打仗。
有人屍骨無存,有人劍底亡魂,就有人死裏逃生,有人高官顯爵。
然而那又有什麼不對?嘉敏感覺不出不對來,說到底她仍然是燕朝公主,對於族類、門第、姓氏這些東西,不是沒有認識,但是決然不會如周二一般有切膚之痛——換作李十一郎,早該反應過來。
或者周二擔心的是軍紀?這倒無須額外提醒,嘉敏也知道軍紀堪憂。所謂秋毫不犯,在亂世裏就是個傳說。人隻有眼下沒有將來的時候,國法也好,軍規也罷,都難以形成有效約束,更別說道德了。
“……公主?”周二再喊了一聲,將嘉敏從沉思中喚醒。
嘉敏道:“容我想想。”
周二便不再說話,他不認為這是嘉敏能做主的事。他對她心存憐惜。若非連遭變故,似她這種身份,又何須拋頭露麵。
日頭漸漸升上來,亭裏亭外金燦燦一片。
周二說道:“公主還是回屋裏去罷,要中了暑氣,世子須饒我不得。”
嘉敏一笑,難免苦澀。要昭詡當真在軍中就好了。她一直對外宣稱昭詡仍然在世,她說得那麼肯定,有時候倒不一定是想要騙過誰——最想騙過的還是自己。隻有相信昭詡仍在,她才有勇氣去想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