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那是一個不再年輕的男人,那是一個老男人。在我卑微的二十歲,那個男人來到了我灰色、狂暴、陰雲密布的天空裏。那時,為人間每一樁苦難流淚的小天使和劫機分子式的仇恨交錯著、扼著我的內心。我是碟中諜。我是披著羊皮的狼,我的前mother-in-law在我拋棄我的老公從美國奔回中國後如此高度地評價我。

如果你掌握那點機關,你也許會發現他們的痛苦和掙紮——那些萬劫不複的劫機分子,一個擁抱就可讓他們放下武器,痛哭失聲。一個滿足和理解的微笑,就可以使他們平靜下來,在心靈的廢墟上重建靈山。一句寬慰的話就可以使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站在我麵前,這個來自小城市的老男人。早上身高一米八,晚上身高一米七八,他在信中這樣描述自己。形骸已隨流年老,詩句猶爭造化工,他在名片背後這樣寫道。

這幾句話透露出他內心的掙紮,他文學青年的過去,他必然被我拋棄的命運,他必然成為我轉瞬即逝的引路人。我拿他小試牛刀,他是我的第一口血。喝下他之後,我還有什麼事不敢做?

我站在他麵前,仰著頭看著他。二十歲,我煎熬得憔悴失色,嘴唇幹燥,近視的大眼睛又長又亮,笑容像杜拉、耶利內克那樣魅力十足,像魚玄機那樣充滿玄機。我的嘴唇笑起來像半個月亮,我的牙齒潔白整齊。我的笑容像海子,孩子一樣的海子,這個和我同血型同星座同月同日生的男孩。

我的性格和他以及他歌頌過的瘦哥哥凡高如出一轍,狂躁、簡單、純真、不計後果,善良誠實而善於出賣別人,哪怕死後也是如此。

一頭放下來過腰的長發,一件在山西路買的T恤——四十五塊錢,這是我夏天惟一的好衣服。小乳房在棉柔的T恤下又圓又挺。母親親手做的褲子,垂感很強。我的腿很長。一雙從湖南路夜市買來的黑色係帶皮鞋,使我的腳看上去小巧如豌豆公主或者賣火柴的小女孩的腳。

二十歲那年夏天,我,D大動力工程係熱能工程和電廠發電專業的大四學生,兩位著名作家白武和許軍的同門師妹,因為考試作弊而當眾受辱,因為家道沒落而脾氣乖戾。衣著襤褸,因為饑渴而胃口奇大——大象的大。懷裏揣著Z大中文係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寫一筆漂亮的鋼筆字。在我遇到過的男人中,無人抵擋得了我的字。哪怕他忽略不計我年輕而受盡摧殘的容貌,也得在我氣象萬千的字前下馬受死。我一筆藍色的字讓我未來的研究生導師們在浩如煙海的考生當中一眼把我相認。多年之後,哪怕他們忘了我的容貌和我的不學無術,那滿紙會說話的藍精靈也將使他們終生難以忘懷。

那是一個沒有鍵盤的時代,一個老式鋼筆和純藍墨水的時代。因為鋼筆質量不過關,我的右手中指和食指間經常留著一塊淡淡的藍色墨跡。我心急地擰開“英雄”牌純藍墨水瓶蓋,讓鋼筆的肚子吸飽藍色的液體,撕下《揚子晚報》的一角擦幹鋼筆的嘴。我攤開D大的信紙,給他寫信,呼喚他快來南京見我。我從來不向別人明說我的要求,我通過鋼筆的嘴說出一切。

第一個回合他就敗了,他的字慘遭我的蹂躪,沒有一點脾氣。在第二封信中,他熱切要求和我見麵。他是蘇北小縣城商業局的中層幹部,喜歡文字和攝影,每年無數出差的機會,每月的稿費是我一年的生活費。我猶豫了。

我環視自己,我的鞋穿了一個月就掉底,我的衣服是母親到縣城的小商品市場買了寄給我的,我背著爛兮兮的牛仔包,我不是騷貨,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的身體是黑暗中的語言大師,說著世界上最難的語言,跳著世界上最複雜的舞。我在偷情的岸邊停了停,很合時宜地猶豫了一下。我給出的是拒絕。

我們之間斷絕了聯係。那幾個月被我用來不分白天黑夜地準備考研。我住在十三舍六樓半的一間小閣樓裏,背誦政治,做人大教師出的英語全真題,做完一套對一套答案。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微寄來的文學史、文學理論和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

微是我沒有任何身體關係的小情人,我將要考到他所在的學校,杭州Z大,一個在西湖邊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