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追記壯鄉文江塔(1 / 1)

壯鄉少塔,不比中原或江南舉處皆是,武鳴有塔名文江,據傳已一百七八十歲,也算古塔,讀讀文獻資料,聽聽東道主述介,那年我還在南寧工作,乘靈水筆會之機,遂與文友小鬆結伴同遊,一睹塔之風姿。

文江塔位於武鳴城南郊渡橋頭旁,聳立東西二江流處河畔,東連千畝沃土,西望靈水清波,南眺群山莽峰,北聽市聲喧鬧。塔的曆史長,加上地理位置佳,遊人豈不絡繹不絕接踵而來?可來到塔腳,我們卻驚異愕定:原來塔被圈在一介小工廠內,塔前堆疊著亂七八糟的廢鐵爛銅,四周竟無一條好路通往塔內,用手和肘撐上高階始能進之。要登塔樓,更是難哉。手腳並用,小心翼翼地攀援已經不成階梯的磚壁,才上得二層,由二層盤繞而上六層後,又被一堵磚牆封死,七級浮屠不能盡然領略,頗使我們掃興。什麼塔樓每層皆有重屋拱門和八角狀飛簷翼角;什麼塔廳有工筆細膩的丹青妙作和山川景物浮雕;什麼塔廳有生鐵澆鑄的模樣覆蓋並塑有魁星神像……林林總總,全一一成為老輩人的記憶和後輩人的想象了。

江水脈脈,歲月悠悠,昔日富麗堂皇的文江塔,今日盡呈破敗狀:樓道凹凸不平,塔腔淩亂不堪,上下各層都鋪著稻草禾稈,使人踏進如同步入豬舍牛欄……一百七八十歲,於人的生命或許已算長壽星翁,可於無始無終的曆史來說,不過是彈指瞬間,文江塔何以竟垂垂老矣?即使真的算為蒼老,就必定與窮極潦倒畫等號?我想為文江塔一哭!

文江塔自建成以來,可謂命運多舛,屢遭劫難。輕撫著厚厚塔壁,從歲月的侵蝕和風化湮滅的漬跡中,依稀覓到了曆史的印痕:20世紀20年代,適逢軍閥混戰,滇軍出桂(一說是粵軍入桂),塔樓付之一炬;40年代日寇犯邕,文江塔又吃過一發重重的炮彈,將頂層南麵炸開一個一人多高的窟窿;而國民黨一守軍的少將居然挖空心思,以“此塔暴露軍事目標”為由,居然用九輛汽車套上鋼纜,欲強行把塔拉倒,無奈塔骨錚錚,傲氣聳立,終未能如願;1958年,時值大辦鋼鐵,文江塔又被當成一尊天然高爐,而參加“全民大煉鋼鐵”的代價是將木柴、礦石、爛鍋堆置塔內焚燒出了一塔黑黝黝的鐵屎……

文江塔冷眼看世界,含辱頂烽煙,滄桑經曆,艱險遭際,使人想起多災多難但堅忍不拔的國度和忍辱負重而頑強進取的民族……真的,以何種褒揚的辭章去頌祝文江塔,我看都未必過分。

曾漫遊蘇杭諸塔,論規模外觀,文江塔自然難望項背。號稱江南塔冠的蘇州北寺塔,相傳是三國孫權為了報其母恩而建造,故又名報恩寺塔;杭州保叔塔則是北宋統一後,吳越王錢弘叔被宋太祖召進東京,錢氏為祈求他平安返回而興建。七級浮屠分明是百姓血汗屍骨堆聚而成,可隻派為帝王將相“報恩”或“祈求”的用場。可見連雄才大略的孫仲謀在此事上也仍未脫俗。而壯地文江塔的建造,清恩府郡李彥章開宗明義釋曰“與世俗所謂宰堵浮屠之說區以別矣,以興啟斯文”。可見造塔是痛感壯地文化低下,意在熱切寄翼“文風從此同江振”,其建造之旨比前者如何?無須多筆。

文江塔的碑文更值稱道。塔碑早已缺失,但李彥章撰寫的碑文竟為許多老輩人背誦並傳世,碑文並非吹噓“政通人和”一類,而是把敘山川地貌、言民風習俗、論政事史治以及抒情述誌鑄熔一爐:“……地不加廣,人日以多,登此而有既庶之慮焉;龍潭未複,犀水宜修,紫金之籌焉,時維秋矣,禾稼方豐,俗近收丹(壯話‘收割’),民無積穀,登此而又有勞農觀稼之心焉……”這種清政精神和憂患意識與範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當無二致。

地處八桂一隅的文江塔,以其特有的遭際和風骨教人自立,催人振奮,我無力為之複容,也無資格為之請命,隻能傾上幾許欽敬,一葉摯心,遂成短文以寄情托誌。

—附記:此文發表於《南寧青年》雜誌(內刊)1985年第2期。塔內的破敗狀完全是據實描寫。據悉1988年武鳴縣撥巨款重建,修葺一新的文江塔塔影姣美,早已成為桂地的一方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