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想像力在無邊的蒼白裏像雨後的麥田一般無節製地瘋長,我總是聽到自己影子的歎患聲,我知道那是另一個孤寂的自己。
夏天炎熱的下午,我眼前有許多白色的物體在不停地晃動,心緒煩亂。於是就停止了我手頭正在寫的一篇想法錯綜複雜的小說,打算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去走一走。
在路上,我截了一輛出租車,卻不知道要往什麼地方去。那司機把我帶到了美術館,我驚奇地看了那司機一眼,以為他有什麼特異功能。我怔怔忡忡地付了車錢,然後一個人背對著太陽朝著美術館的鐵柵欄門裏走,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印在方格磚地上,顯得很小。陽光幾乎是從頭頂上照射下來的,我已明顯感覺到了光的壓力。周圍沒有一個人,所有的人都被這直射的陽光逼回到家裏去了。我在四壁掛滿油畫的大廳裏走動的時候,聽到有一個輕微的歎息聲總跟隨著我,我不知道它是誰,躲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與我交談,當我一回頭、一轉身,那個發出聲音的人就倏地一下子不見了。
小時候母親經常領我到這裏來,記不清是從幾歲到幾歲了,我一直在學畫。從最基本的學起,我非常討厭畫那些自得叫人心寒的幾何體,那些蒼白的東西畫在紙上卻是黑色的。“2B”鉛筆軟得厲害,在紙上用沙啦啦的線條打出的幾何體,在日光的照射下呈現出黑白灰三麵。被描述的東西一旦落到紙上,就不再是原來那個幾何體了。我常常故意把自己的手指抹黑,畫素描的時候有時也確實需要手指,內心的掙紮表現在一個孩子的破壞欲上,我有時會一連撕掉幾張畫紙。我童年的所有記憶都與白色有關,我是一個在醫院裏長大的孩子,我母親是位眼科醫生,我總是跟著母親走在那所大醫院蒼白寂寥的走廊裏,那種漫長的寂靜真是令人絕望啊,那條走廊長得好像永遠走不到頭似的,水磨石地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卻比積滿塵垢、長滿荒草更荒涼。
許多年來,我一直走在一條荒涼的路上,有時我穿過的是熱鬧非凡的街道,有時我身邊坐滿好友親朋,但我遊走的思緒還是時不時地回到那條蒼白寂寞的路上去,我仍手執畫筆畫那些毫無生命力的冰冷陰鬱的石膏體。畫素描的時候,那些石膏幾何體模型多是用絨布襯著的,暗綠色的絨布的皺褶更加重了室內蒼涼凝重的氣氛。
在那一刻,時間是凝住不動的,一千年與一天毫無區別,在僵死的生命麵前,時間這個概念根本就不存在。
美術館的那間展廳裏整個下午隻有我一個人,我並沒有心思看畫,而且那天我也沒有帶眼鏡,所有的油畫在我看來都是有些變形的。我不知道我現在近視到什麼程度了,我很怕我那嚴厲的眼科醫生母親有一天會突然逼我去查視力,然後發現了我的秘密。我對母親一如童年時代一樣敬畏和惶恐,有時麵對母親,我會覺得腳沒有地方放。我在展廳中央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一下午,一直在想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想醫院寂寞的白色走廊和大學時幽靜無人的白色機房。我在枯燥的數理演算中度過了許多年。直到現在一閉上眼睛還會出現那些波形圖、矩陣、方程式,那些間斷的記憶像玻璃碎片一般深植在我的腦海裏。我是一個現代科學教育的畸形產物,我的想像力在無邊的蒼白裏像雨後的麥田一般無節製地瘋長,我總是聽到自己影子的歎息聲,我知道那是另一個孤寂的自己。
城市裏長大的人,隻能從暖氣管裏水流的聲音中去想象一條河流。在幼兒園裏跟著老師一起唱“布穀、布穀”,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從生出來到死去,誰也沒見過布穀鳥到底是什麼樣兒。我是一個被城市的樓房圈養大的孩子,父母給了我最文明最規範的教育,但我卻沒有成為一個思維呆板、按部就班、不敢越章越軌的人,我沒有被捆住,即使是最粗暴的寄宿學校的管製,也沒能打磨掉我一絲一毫的個性,我的想像力反而呈幾何基數增長,成為一棵枝葉茂盛,怒指天空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