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昨天夜裏兩個人打得小眼鳥青,也要手挽手做甜蜜狀在街上走,像是一種遊街示眾。
我的身邊住著一些怪人,因我終日閉門寫作,所以很少與他們來往。住在隔壁的那個女人我甚至連麵都沒有見過,隻聽說她是一個售貨員,常常早出晚歸。她很平靜,進進出出沒有一點兒聲響,讓人懷疑這個女人是否真的存在。我家樓下那個女人正好相反,隻要她在家,左鄰右舍樓上樓下誰也別想過踏踏實實的日子。
我在深夜寫作的時候常常聽到有人在哭,一開始我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每當聽到這種聲音,就感到毛骨悚然,腿腳發軟,牙齒打顫。
有一陣子我像一個靈氣十足的偵探,伸長了耳朵東聽聽、西聞聞,試圖找到聲音的來源,而那種聲音仿佛長了腳,東躲西藏像是有意在同我開玩笑。當我追隨那聲音從A屋到B屋,那種嚶嚶的哭聲卻也發生了位移:從B屋移動到了A屋,和我的運動軌跡正好相反。
那哭聲有時有,有時無,我懷疑是自己的幻覺,並想起博爾赫斯小說中那個幻想的“特隆世界”來。
博爾赫斯有篇著名的小說《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特蒂烏斯》,寫的是作者和他的朋友在尋找“鏡子和性交一樣,因為它們都使人口增殖”這句名言的出處時,發現了一個由作家、藝術家、政治家、科學家、經濟學家及其他各色人等幻想的另一世界:特隆世界。在這個特隆世界裏,思維是第一位的,存在是第二位的。一切事物都有賴思維而存在,而思維永遠是現實的。在特隆世界裏幻想與現實的界線模糊,真幻難辨。
後來,我發現那種哭聲並不是我的幻覺,而是現實世界裏的真實存在,因為在哭聲的背後經常還伴有劇烈的砸碎碗碟的聲響,還有女人邊抽泣邊說理的“字字血、聲聲淚”的傾訴。他們三天兩頭地吵鬧,有時一大早起來就有人尖叫痛哭,其聲音慘痛欲裂,就如同婦人臨產前無法自控的哭嚎之聲。有人打開家門探出頭來張望,試圖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打架那家人家房門緊閉,再多事人也不好敲門去問,隻好任由那裏麵越打越凶,聽動靜仿佛要出人命。全門洞的人都替他們揪著心,屏息而立,試圖聽清他們大吵大鬧的原因。可是越想聽清就越是聽不清,那女人拖長了哭腔,“咿啊——咿啊”的,聽上去就像在唱戲。有那麼一天,那戶人家靜得出奇,大家就鬆了一口氣,以為事情好歹總算過去了,兩口子合好了吧?於是乎家家戶戶關門熄燈,上床睡覺。就在這時,隻聽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夫妻二人已打出門來,站在樓道裏大聲對罵(主要是女的罵男的),那男的大概覺得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拉帶拽把那女的像麻袋一樣拖進屋去了。
那個男的總是企圖掩飾什麼,平時經常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下了班小歌兒一哼到開水房去打水,打完開水做晚飯,做完晚飯到汽車站去接老婆,即使昨天夜裏兩個人打得小眼烏青,也要手挽手做甜蜜狀在街上走,像是一種遊街示眾。人們不禁想問:昨天夜裏鬧得那麼凶的人到底是誰?
這是一道難題,也是一個謎語。
這天夜裏,我依舊聽到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