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禮缽和祖父的雙重形象
漢斯·卡斯托普對自己的家隻保留著模糊的記憶;他幾乎不真正認識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他五歲至七歲之間的短短一兩年內,他們都相繼去世了,先是母親在等待分娩時突然一下子患了由神經炎引起的血管堵塞,海德金特大夫稱之為血栓,使她的心髒立刻麻痹了——當時她正坐在床上笑,好像是笑得昏倒了,其實已經死去。這件事對於他父親漢斯·赫爾曼·卡斯托普來說太不可思議,他衷心眷愛著自己的妻子,本身又不是一個十分堅強的男子漢,便不知道如何渡過眼前的危機。他的精神受了刺激,從此鬱鬱終日,做起買賣來淨出差錯,使卡斯托普父子公司在經營上蒙受了嚴重損失。隔年的春天,他在風很大的港口視察倉庫時染上了肺炎,本已衰弱的心髒經不住高燒,盡管海德金特大夫悉心治療,不出五天仍然跟著自己的愛妻去了,在有眾多市民參加的隆重葬禮中被送進了卡斯托普家族祖傳的墓地。這塊墓地在聖卡塔琳娜教堂公墓內,一眼就看得見植物園,地勢真是非常之美。
他的父親老參議比他活得長久,雖然隻多活了不長的一段時間;在老頭子死前的短短時期裏——他同樣得的是肺炎,隻不過掙紮得更久,痛苦也更大;因為與自己的兒子不一樣,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是一株深深紮根在生活中的老樹,很難一下子砍倒的——這段時間說來隻有一年半,在此期間,成了孤兒的漢斯·卡斯托普就生活在自己的祖父家裏。那是上世紀初在城市與城外防禦工事之間的狹長曠地上建起來的一幢住宅,北方古典主義的風格,刷著暗淡的青灰色,大門兩側各有一列半露在牆外的圓柱;要先登上五級台階才能走進住宅中,整個房子為三樓一底,二樓正麵全部是落地長窗,外麵則有鑄鐵的欄杆作為防護。
宅子裏的房間全都布置得挺講究,包括那間用石膏澆注了各種花飾的明亮的餐室,它那三扇臨著屋後小花園的窗上都掛著紫紅色的簾子;在這兒,祖孫兩人有十八個月之久天天下午四點在一起進午餐,服侍他們倆的是一個叫菲特的老仆人。這老頭戴著一對耳環,燕尾服上綴著鋥亮的銀紐扣,此外再加一個與自己的主人一模一樣的細麻布白領巾;還有那刮得光光的下巴藏在領巾中的派頭,也與主人沒有區別。祖父與他以“你”相稱,和他講話總操德國北部的土語;並不是為了打趣——他是沒有幽默感的——而是為了方便,要知道對管倉庫的工友、郵差、馬夫和雜役一類的老百姓,他全都這樣。漢斯·卡斯托普很喜歡聽祖父講土話,更喜歡老菲特同樣用土話回答他;老菲特在服侍主人吃飯時,常常在他身後把腦袋從左邊伸到右邊,以便衝著他右耳講話,因為參議的這隻耳朵比左耳好使喚得多。要是老爺子聽明白了,便一邊繼續吃一邊點頭;他身板筆直地坐在桃花心木做的高背椅和餐桌之間,連頭也難得向餐盆勾一勾。小孫子坐在對麵靜悄悄的,無意識地觀察起自己的祖父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他那一雙白皙、細瘦、好看的老手上,隻見它們飽滿的指甲修得溜溜尖,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枚綠寶石的紋章戒指;它們動作簡捷、文雅,用叉子尖一點一點地將肉、蔬菜和馬鈴薯調理好,頭微微一低,就送進口裏去了。漢斯·卡斯托普再瞅瞅自己還不靈活的小手,感到它們也已經由先天賦予了將來會同樣像祖父似的把握和使用刀叉的能力。
另一個問題是,他將來什麼時候能把自己的下巴也埋在那麼一條大領巾裏呢?祖父的外衣領子式樣奇特,硬挺挺地豎著,尖端一直擦到臉頰,那條領巾則完全填補了兩片領子間巨大的空隙。而要想戴這樣的領巾,必須像祖父一般的年紀才成,所以今天除了他和老菲特,遠遠近近就不再有任何人戴這樣的領巾和穿這樣的衣領了。這真是很可惜的呀,要知道小漢斯·卡斯托普特別喜歡祖父把下巴埋在高高的、雪白的領巾中的模樣;甚至他在長成大人以後,對此仍保存著極為美好的記憶,他仿佛覺得,那裏邊包含著一點兒與他的稟性相投合,因而也為他由衷愛好的東西。
祖孫倆吃完了,便把各自的餐巾疊好,卷成圓筒,插進銀製的環中;這件事當時由漢斯·卡斯托普完成起來並不容易,因為餐巾太大,簡直就跟一塊小台布似的。接著,身後的老菲特把靠椅拖開,參議在靠椅前站起來,腳步蹣跚地踱到對麵的“鬥室”裏去,好抽他的雪茄煙;有時候,小孫孫也跟著他走到裏邊去。
“鬥室”是這麼產生的:人們當初為餐廳設計了三扇窗戶,使它占據了住宅的整個寬度,這樣一來,剩下的麵積就不能像這種類型的房子通常那樣再布置三間客廳,而隻夠兩間了;但是兩間中與餐廳垂直相對一間僅有一扇窗戶朝著街上,長與寬顯得不成比例,於是乎就隔出長度約四分之一的一塊來,正好成了這間“鬥室”。“鬥室”是一間從頭頂采光的小房間,光線朦朧,陳設簡單:一個多層木架,架上擺著參議的雪茄匣;一張牌桌,抽屜裏存放著各種挺有趣的物件,諸如惠斯特牌呀,籌碼呀,裝有可以張開的卡齒的記分牌呀,石板和粉筆呀,抽雪茄的紙煙嘴呀,等等。最後,在屋角裏,就立著一隻螺鈿式的玻璃櫥,玻璃門後掛著黃綢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