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3)

這種大海港城市的氣息,這種由世界貿易和富裕生活造成的濕乎乎的氣氛,曾是他的父輩維係生命的空氣,漢斯·卡斯托普也心甘情願、理所當然和舒舒服服地呼吸著。他鼻腔中充塞著海水、原煤和瀝青散發出的蒸氣,充塞著堆積如山的殖民地產品咖啡和煙草的辛辣氣味,眼睛卻在觀察碼頭上那些巨型的蒸氣旋臂式起重機,看它們如何模仿著公象的沉靜、聰敏和強壯有力,把成噸重的貨物一袋袋、一包包、一箱箱、一桶桶和一捆捆地從靠港船隻的肚皮中拽出來,卸到火車的車皮和倉庫裏去。他看見那些跟他自己一樣穿著黃色橡膠雨衣的商賈們,中午一到,立刻蜂擁進交易所;在那兒,他知道氣氛緊張激烈,有的人一遇風吹草動就十萬火急地散發請柬,舉行大型招待會,為了能延期償付自己的債務。他看見那擠擠挨挨的船塢——這兒也是他未來的主要利益所在——看見那停在船閘中的亞洲和非洲的遠洋貨輪高聳著龐然大物般的身軀,龍骨和螺旋槳裸露在外,由老樹一般粗大的撐子支著,像一頭頭到了陸地上便一籌莫展的大水怪,渾身上下爬滿了侏儒大軍,那是在擦洗、捶打、塗漆的工人們。他看見在霧氣包裹的天篷罩著的船台上,聳立著正在建造的船舶的骨架,手執設計圖和艙位分布圖的工程師們正在給造船工人發指示——這一切,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從小就司空見慣,在他心中引起的隻是種種故鄉的親切感和歸屬感。這樣的親切感和歸屬感,大致在如下的生活狀態中最為強烈,那就是在星期天上午,當漢斯·卡斯托普跟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或者跟齊姆遜表兄——約阿希姆·齊姆遜——來到阿爾斯特湖畔的亭子中,就著一杯陳年波爾多酒吃一份夾著熏肉的熱熱的圓麵包當早點,吃完了便往椅背上一靠,盡情地吸起他的雪茄來。因為隻有這時候,他才是真正的他;他確實很喜歡過舒服的生活,是的,別看他文質彬彬,活像患著貧血,但卻是那樣潛心而執著地沉湎於生活的本能的享受,就像一個不肯放開母親乳房的嬰兒。

他用自己的雙肩舒適而不無尊嚴地托負著高度的文明,那種城市商業民主製度的統治階層遺傳給自己子孫的文明。他像一個乳嬰似的被洗得幹幹淨淨,然後讓那位深得他這個階層的青年信賴的裁縫將自己穿戴包裝起來。他收藏在英國式櫥櫃中的內衣不多,但卻是精心裁製的,由薩勒恩照管得妥妥帖帖。當漢斯·卡斯托斯還在外地念大學時,他總是定期將內衣送回來清洗和修補——因為他的信條是,出了漢堡,在整個德國便沒有人會熨衣服——而隻要他那漂亮的彩色襯衫的花邊袖口起了一點點毛,他就會滿心感到不舒服。他那雙手雖然模樣不特別高貴,卻保養得很好,細皮嫩肉不說,還有一枚鉑金戒和祖父傳給他的那枚印章戒指作裝飾;他的牙齒嫌軟了點,已有幾處缺損,但都一一用黃金鑲好了。

他站立和行走時肚子微微凸前,給人一個不十分精神的印象;可他在筵席上的舉止卻優雅極了。他筆直的上體彬彬有禮地轉向他的鄰座,和人家閑談——言語機智,略帶方音——他在切雞塊、鴨塊或者靈巧地操著專用餐具從蟹鉗中拔出那玫瑰紅的嫩肉來時,胳膊肘總是輕輕地貼著兩肋。他飯後的第一需要是一個噴了香水的洗手盆,第二需要是一支未上稅的俄國香煙;這種煙他總能暗中從一條方便的渠道搞到。抽完它再抽名叫瑪利亞·曼齊尼的雪茄,這是一種味道很好的不來梅牌子——關於它將來還要談到——它的香味和咖啡的香味合在一起叫人簡直沒得說。為了使自己貯備的煙草不被暖氣熏壞,漢斯·卡斯托普把它們藏在地窖裏,每天清晨他都得下地窖去,用盒子裝上他一天消耗的分量。而擺在他麵前餐桌上的那塊充其量像個小圓球的黃油,他卻是勉勉強強吃下去的。

讀者看得出來,我們想把一切能使人對他產生良好印象的地方和盤托出,但又不誇大其詞,既不將他說得更好,也不將他說得更壞。漢斯·卡斯托普既非天才,也非傻瓜;如果說我們在評價他時避免用“平平庸庸”這個詞的話,那麼,並不是出於對他的智力水準抑或整個人品有什麼考慮,而是出於其他原因,特別是出於對他的命運的尊重;他這命運,我們總認為有著某種超出個人之外的意義。他的腦子足以滿足實科中學的種種要求而無需過分使勁兒——須知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都絕對不肯這樣做。倒不是害怕吃苦,而是絕對看不到有任何必要,或者更加確切地說,沒有絕對的必要。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不願意稱他平平庸庸,要知道,他確實是以某種方式感覺到了缺少上麵說的那種必要性。

人不僅僅過他作為個體生命的私生活,而是自覺不自覺地也生活在時代和同時代的人們中;要是他承認自己生存的一般非個人的基礎也屬必須,視它們為理所當然,那就怎麼也想不到要對它們進行批判,一似好樣兒的漢斯·卡斯托普的實際情況那樣,那麼很有可能,他就會隱約感到自己的品性受了它們的缺陷的影響。個人眼前會浮現著這樣那樣的目標、意圖、希望、前景,激勵著他去行動,去做更大的努力;但是,如果圍繞著他的非個人因素,也就是時代本身不管外力怎麼推動都從根本上缺少希望和前景,暗暗讓人感到是無望的、沒有前途的、一籌莫展的,如果對於那個自覺不自覺地提出來的問題,那個反正會以某種方式提出來的問題,即一切的努力和行動到底有沒有一個終極的、超個人的、絕對的意義?——要是對這個問題隻能以空空洞洞的沉默作為回答,那麼正好在那些秉性比較誠實的人身上,這種情況幾乎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的效果,而且其影響將超越心靈、道德的界線,擴及個人的心理和生理上去。在時代對“為了什麼”這個問題做不出滿意回答的情況下,人卻能努力進取,超凡脫俗,那就得要麼具有孤高的秉性——這實不多見,還帶有英雄氣概——要麼生命力特別旺盛。漢斯·卡斯托普既非前一種人,也非後一種人,所以就確實平平庸庸,雖然是那種體麵意義的平平庸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