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右手邊,坐著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膚色微黃,兩頰泛紅,模樣寒酸,一看就像個女縫紉工或上門服務的女裁縫,大概因為她隻知道一個勁兒地就著咖啡吃黃油小麵包吧,而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想象中,一個女裁縫總是跟咖啡和黃油小麵包聯係在一起的。他左手邊坐著一位英國小姐,同樣已經上了年紀,且麵貌醜陋,手指幹枯僵硬,正在一邊讀來自家鄉的寫得長長的書信,一邊喝一種血紅色的茶水。她旁邊是約阿希姆,再旁邊就是穿著蘇格蘭呢上衣的施托爾太太。她左手緊握著撐在臉頰旁邊,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顯然想使自己的表情變得文雅一點,正努力用上嘴唇遮蓋她那又細又長的門牙。一個年輕人長著兩撇細長的小胡子,臉上的表情就像嘴裏含著什麼味道難吃的東西似的,一來就坐在她旁邊,隻顧悶聲不響地進早餐。他進餐廳時,漢斯·卡斯托普已坐好了,隻見他走起路來下巴抵著胸脯,對誰也不理不睬,走到桌前便一屁股坐下,仿佛想表示堅決不願跟新來的桌友認識。也許他病太重,再也顧不上這些繁文縟節,對自己周圍的事已不感興趣。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卡斯托普正對麵坐了個非常瘦削的淡黃色頭發的年輕女孩兒。她隻把一瓶酸奶酪倒在自己碟子裏用勺兒舀著吃,吃完馬上又走了。
席間的交談並不熱烈。約阿希姆應付著施托爾太太,問她病況怎樣,聽她說不夠好便得體地道一聲惋惜。她抱怨渾身無力。“唉,我真是軟綿綿的啊!”說時拖長了聲調,想裝文雅卻弄巧成拙。還有,她剛起床體溫即已高達三十七度,到了下午可咋個得了。女裁縫宣稱自己體溫也這麼高,不過聲明說,她測量時倒是感覺有些激動,心裏就像麵臨著什麼特別的和具有決定意義的事情時那樣緊張不安,而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純屬一種沒有心理原因的身體的激動。原來她不是女裁縫,因為她說起話來非常準確,準確得近乎文雅。而且,對於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微不足道的人,那所謂的激動以及有關它的一席話,在卡斯托普看來有些不相稱,不,應該說幾乎不成體統。他依次問女裁縫和施托爾太太,她們在山上已經住了多久——前者住了一個多月,後者已住了七個多月——然後搜索枯腸地操著英語向他右手邊的女人打聽,她喝的是什麼茶?——這是野薔薇果茶——味道還好吧?——她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說“好、好、好”,說時望著人來人往的大廳。
第一次早餐並不嚴格要求病員一齊來享用。
卡斯托普原本有些擔心會見到種種可怕景象,結果卻失望了。餐廳裏氣氛非常愉快,你簡直沒有在一個充滿痛苦的地方的感覺。皮膚黝黑的青年男女哼著歌子走進來,和餐廳的女孩們拉著話,胃口絕佳地吃著喝著。也有一些中年人,一些夫婦,以及一個講俄語的帶著幾個孩子的家庭,還有一些半大少年。女士們幾乎全部穿著用羊毛或絲織成的緊身上衣,所謂Sweater,白色的或者彩色的,煙囪領,兩側有口袋,站著交談時把兩手插在袋中,那模樣很是瀟灑。在有些桌子,大夥兒正在傳看照片,毫無疑問是新拍攝並自行衝印的;另一桌在交換郵票。大家談論著天氣,還有睡得怎麼樣,早晨起來口內測定的體溫多高等等,多數人都快快活活的——多半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隻是由於眼前無可擔憂,而且又這麼多人待在一起。自然也有那麼幾位手撐腦袋坐在桌邊,望著麵前發呆。不過大夥兒都不去理睬他們,讓他們發呆就是了。
突然,漢斯·卡斯托普身子猛地抽搐一下,像是受到了激怒和侮辱。原來是一扇門給乒的一聲關上了,正是左前方直通大廳的那扇門——有誰隨手放開了它,或者甚至是出去以後有意用力一摔,那聲音是卡斯托普寧死也不肯忍受的,從來就痛恨的。這恨也許產生自他的教育,也許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特異反應。總之,他討厭這麼摔門,誰要以這樣的罪過擾亂他的聽覺,他就恨不得揍誰。加之這門的上部裝著一小塊一小塊的玻璃,那響聲就更加震耳:那是一種嘩啦嘩啦的噪音。見鬼,漢斯·卡斯托普憤怒地想,竟有如此該死的混賬!由於那會兒正好是女裁縫在對他說話,他無暇弄清楚壞蛋是誰。然而,在他金黃色的眉宇間已添上了皺紋,在回答女裁縫的話時,臉也扭歪了,表情顯得挺尷尬。
約阿希姆問,醫生們是否來巡視過了。是的,第一次已經來過,有人回答——差不多正好是在表兄弟進來的那一眨眼工夫,他們出了餐廳。既然這樣,約阿希姆說,他們就不用等了。要介紹,這一整天還有的是機會。誰知在門口他們竟和快步走進來的貝倫斯宮廷顧問險些撞在一起,他背後還跟著克洛可夫斯基大夫。
“喔喲喲,小心點兒,先生們!”貝倫斯說,“鬧不好你我腳上的雞眼都可能遭殃。”他說話帶著很重的下薩克森口音,好像總包著一大口東西在咀嚼,“哦,是您,”他衝著約阿希姆雙腳立正地向他介紹的卡斯托普說,“喏,非常高興!”他向年輕人伸出手來,這是一隻大如鐵鏟的巨手。他骨骼突露,比克洛可夫斯基高出三個腦袋,頭發已經全白,脖子前凸,一雙充血的藍色大眼睛鼓鼓的,眼裏淚水汪汪,鼻子翹得很厲害,八字須修剪得很短,斜著往上翹起,那是他的上嘴唇老往一邊抽動的結果。約阿希姆對他的臉頰發過的議論證明完全屬實,它們的確發青;這樣,在他那外科醫生的白大褂映襯下,他的腦袋更顯得色彩斑斕。他的大褂兒束著腰帶,長得蓋過了膝頭,下邊僅露出帶條紋的褲子和一雙穿著黃色鞋帶的舊皮靴的大腳。克洛可夫斯基也穿著工作服,隻不過他的大褂兒是黑色的,質地為一種黑色的有光呢料,襯衫樣式,袖口裝了鬆緊帶,也同樣襯托出他麵色的蒼白。他的舉止完全符合助手的身份,壓根兒沒參加眾人的寒暄,隻是那張繃緊了的嘴,使你看出他對自己作為下屬的地位感覺奇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