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真的,我全聽懂了!”漢斯·卡斯托普要人家相信,“‘啞大姐’隻是根水銀棍兒,完全沒有刻度——您瞧,我不是完全理解了嗎?”不過,他隨即還是由約阿希姆帶進電梯,回到樓上,跟其他許多病人一樣——當晚的娛樂已告結束,大夥兒各奔東西,回到大廳和陽台上做晚間的靜臥去了。漢斯·卡斯托普跟著走進約阿希姆的房間。走廊上鋪著椰子皮編織的席毯,腳一踩就微微拱起,但卡斯托普已不再覺得不舒服。他坐到約阿希姆的撒花大靠椅上——他房裏也有一把同樣的椅子——點著了一支瑪利亞·曼齊尼。可雪茄的味道像黏土,像煤塊,像很多東西,就是不像它應該像的那樣。然而他堅持抽著,一邊看約阿希姆作靜臥的準備,看見他穿上件士兵便服式的上衣,再套一件舊外套,然後把床頭櫃上的小燈和他的俄語教程一齊搬進陽台,擰亮小燈,嘴裏含著體溫表坐到躺椅上,接著就靈巧得令人吃驚地開始用搭在躺椅上的兩條駝毛毯子將身體裹起來。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裏佩服表哥的熟練本領。約阿希姆把毯子一條接一條地展開,先是左,後是右,立著將自己從胳肢窩一直蓋過腳,最後使整個身子變成一個絕對均勻平整的包裹,露在外麵的隻有頭、兩肩和雙臂。
“幹得真漂亮。”漢斯·卡斯托普說。
“全靠練習。”約阿希姆回答,說話時用牙將溫度計咬在口裏,“您也能學會的。趕明兒一定給你弄兩條毯子來。你回到山下也用得著;而在我們這兒更必不可少,特別是你又沒有毛皮睡袋。”
“夜間我不在陽台上靜臥,”漢斯·卡斯托普解釋說,“我不會這麼做的,現在就告訴你,我覺得那太離奇了。一切總得有個限度。歸根到底,我必須表明,我隻是上你們這兒做客的。我準備再坐一會兒,抽抽雪茄,如此而已。味道糟極了。不過我清楚煙是好的。對我來說今天已經夠了。馬上就九點——真遺憾,連九點還沒到。不過一到九點半,就是時候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上床睡覺。”
他打了個寒戰——接著又一個,接著很快地一連幾個。漢斯·卡斯托普跳起來,飛快跑向牆上掛著的氣溫表,像是要當場拿獲什麼似的。室溫雷氏九度。他握住暖氣管,發現是冷冰冰的。他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意思大概是雖然才八月間,不生暖氣仍舊叫缺德,因為不能看印在紙上的月份的名稱,而要看實際的溫度;眼下這氣溫不是叫人凍得像狗一樣麼?可同時他又臉孔發燒。他坐下去,又再站起來,語音含糊地求約阿希姆允許他從床上拿了條被子,坐在椅子上,將被子打開來蓋住下半身。他就這麼坐著,既冷又熱,還受那味道討厭的雪茄的罪。一種窩囊極了的感覺向他襲來,他覺得仿佛一生中從未這麼難堪過。“真沒勁兒!”他嘀咕道。可這當口,他又突然感到一種特別的想入非非的喜悅和希望。這感覺稍縱即逝,他隻好坐在那兒,等著它也許還會再來。然而沒再來,剩下的隻有難受。臨了兒,他隻得站起身,把被子扔回床上,撇著嘴嘀咕了幾句諸如“晚安”或者“小心別凍著”或者“吃早飯時還是叫我吧”什麼的,便搖搖晃晃地經過走廊,回自己房間去了。
脫衣服時他哼起歌來,但不是因為高興。他機械地、下意識地上了廁所,完成了臨睡前的種種文明義務,從旅行小藥瓶中將淡紅色的漱口藥水倒進玻璃杯,鄭重其事地漱起口來,用他那軟性的優質紫羅蘭香皂洗了手,才穿上長長的上等亞麻布睡衣——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繡著兩個字母:HC②。隨後,他躺上床,熄掉燈,把自己昏昏沉沉的發燒的腦袋倒在那個美國女人臨死前睡過的枕頭上。
他絕對肯定地相信馬上會墮入夢鄉,結果完全錯了。剛才他幾乎睜不開眼皮,這會兒卻根本合不攏了,一閉上馬上又會不安地抽搐著張開來。現在還不到他習慣於上床睡覺的時間,他自言自語,再說白天也睡得太多。加之室外還有誰在敲打地毯——這顯然與事實有出入,或者說壓根兒沒這回事。實際上是他自己的心在跳,跳得身體外邊老遠都聽得見,聲音就真像室外有人在用藤拍兒抽打地毯一樣。
室內還不是一團漆黑;從兩邊的陽台上,從約阿希姆和“差勁兒的俄國人席”那對夫婦那兒,透過開著的陽台門投進來小燈的亮光。漢斯·卡斯托普眨動著眼皮,仰臥在床上,突然眼前重新顯現出一個情景,一個他白天觀察到但又懷著恐懼和溫情試圖立刻忘卻的情景。那就是在談到瑪露霞和她的體態特征的一刹那,約阿希姆臉上表情的變化——嘴奇怪地扭歪了,黧黑的臉膛一塊青一塊白。漢斯·卡斯托普懂得並看出了個中的奧妙。他領會得這麼深刻,觀察得這麼真切,像從來還不曾有過,以致那敲地毯的拍兒既加快了速度,也增大了力量,幾乎壓倒了從達沃斯坪上傳來的小夜曲的旋律。原來在山下的那家旅館裏,眼下正舉行音樂會;一出輕歌劇結構對稱平穩的、已經奏濫了的曲調穿過夜空,飄送到了山上,漢斯·卡斯托普不禁用口哨跟著悄聲吹起來——有人確實能像耳語似的悄聲吹口哨——一邊吹一邊還用冰冷的雙腳在鴨絨被子底下打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