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過木橋,在凳子上坐下來,觀賞那瀑布似的溪水,那翻滾的泡沫,聆聽那絮語般的、看似單調卻富於內在變化的潺潺水聲。須知漢斯·卡斯托普他如愛音樂一般愛這水的絮語,是的,也許尤有過之。誰知剛剛坐穩當,他卻突然流起鼻血來,連衣服也弄髒了一點兒。血流得很急,止都止不住,足足折騰了他半個鍾頭,使他不得不在板凳與小溪間奔來跑去,用手帕去浸水,將濕手巾一次次搭在鼻子上,身子仰臥在板凳上麵。他一直躺到血終於止住了——他就那麼靜靜地躺著,手抱在腦袋底下,蜷著膝頭,閉緊兩眼,耳中充滿潺潺的水聲,倒也沒什麼不舒服,相反渾身血液循環大大減緩,身體活動量驟然降低了,反倒令他感到心平氣和。要知道,他在呼出一口氣之後,竟然久久不感覺有吸進新鮮空氣的必要,而是讓心髒在他平靜的體內慢慢跳上幾下,才懶懶地馬馬虎虎吸口氣了事。
仿佛突然之間,他又回複了到早年的那種生命狀態,那種再現了他最新印象的夢裏的典型情景,一場幾天之前的那個晚上做過的夢中的情景……他是那麼堅決、那麼徹底地摒棄了空間與時間的距離,回到了彼時彼地;你完全可以說,躺在這山間溪水旁的板凳上的隻是一具無生命的軀殼,真正的漢斯·卡斯托普已經離得遠遠的了,已經處於往昔的環境中,已經處於一種盡管極為平常但卻富於冒險情趣的令人陶醉的狀態。
當時他十三歲,念九年製中學的四年級,還是個穿短褲的小男孩。他站在學校的院子裏,和別的班跟他年齡相仿的另一個男孩談話——談話是漢斯·卡斯托普隨便引起的。雖然談的事情簡單明了,不會持續多久,卻也使他十分快活。時間是最後兩節課當中的課間休息,漢斯·卡斯托普班上剛上完曆史課,正要上圖畫課。院子的地麵是用精製的磚塊鋪設起來的,一道木板蓋頂的開有兩扇門的圍牆將它與校外的馬路隔開來。學童們有的三五成群地站著,有的並排著走來走去,有的半坐半倚在教學樓塗了釉子的牆壁的凸棱上。院內一片嘈雜。一位戴寬邊軟帽的教員一邊注視著學生們的活動,一邊咬火腿麵包。
跟漢斯·卡斯托普談話的男孩姓希培,名字叫普裏畢斯拉夫。奇怪的是,這名字中的“裏”得念成“希”,因此他就叫“普希畢斯拉夫”。再者,這個稀罕的名字和他的模樣還挺般配;他的長相也非同一般,可以講很有些特別。希培是人文中學的曆史教授的兒子,全校出名的模範學生,年齡幾乎跟漢斯·卡斯托普一般大,卻已比他高一個年級。他出生在梅克倫堡,瞧他的模樣顯然在血管中混合著不同民族的血液,要麼日耳曼人的血液混進了文德斯拉夫人的血液中——要麼倒過來。他的頭發雖說是黃的,卻在腦頂上剪得很短很短。他的眼睛呈藍灰色,或者灰藍色——一種不怎麼好確定的有多種含義的顏色,一種近乎遠山似的顏色——眼睛的形狀隻是窄窄的一條縫,仔細看去甚至還有些斜,眼睛底下馬上就是大而突出的顴骨——一張以其類型而言決不醜陋的麵孔,甚至還有些討人喜歡,但是卻足以令同學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吉爾吉斯人。此外,希培已經穿長褲;在他那件背後開叉、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兒的藍上衣的衣領上,總是掉著好些頭皮屑。
眼下的情況是,漢斯·卡斯托普長久以來就在注意這位普希畢斯拉夫——從校園裏熙熙攘攘的眾多認識與不認識的同學裏,他偏偏挑中了他,對他發生了興趣,老用眼盯著他,也許應該講欽佩他吧?無論如何,卡斯托普對他是格外關心,在上學的路上一想到能觀看他與同學交談、說笑,能遠遠地聽見他那微帶嘎啞但卻悅耳的嗓音,心中便暗暗高興。可以承認,漢斯·卡斯托普這種感情並無充分的理由,除非我們把他奇怪的名字,把他是個模範學生——這一點不可能起多大作用——或者連他那吉爾吉斯人的眼睛什麼的,統統都給算上。這雙眼睛有時茫然無所視地瞟著旁邊,就像蒙上了夜幕似的變得幽暗起來。漢斯·卡斯托普也不大理會自己特別留意希培的理由,更沒想在必要時如何將它表述出來。要知道還談不上什麼友誼,他壓根兒就不“認識”人家嘛。首先,沒考慮到可能會談這件事,就絲毫不存在給它定一個名稱的必要——漢斯·卡斯托普不善於也不樂意做這種事。其次,名稱如果不意味著評價,那也意味著定性,即是在已知和習慣的事物中為其明確一個位置。漢斯·卡斯托普呢,卻無意識地懷著一種信念,認為像他眼下這樣隱藏在內心中的熱情,還是永遠避免明確定性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