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3)

宮廷顧問貝倫斯怎麼也不是療養院的所有者和主人——盡管人們很可能產生這樣的印象。在他的頭頂和身後存在著一些看不見的力量;這些力量以機構的形式出現,隻在一定程度上顯現出自身的麵目:一個董事會,一個股東會,當它們的成員也許是不錯的,約阿希姆以名譽擔保;盡管付給醫生們的工資很高,經濟管理的原則也再自由不過,股東們每年仍可以分得豐厚的紅利。也就是說,宮廷顧問並非一位獨立不倚的漢子,隻不過是個代理人,是個職員,是一些更強大的力量的親信。誠然,他是這類人中的頭號人物和最高代表,是全院的靈魂,對於整個組織都有著一定的影響,管理處也不例外,雖說他作為主任醫師,對院裏經營管理的具體事務自然是超脫的。他出生在德國西北部,據說多年前來任這個職位既違背他的心願,也與他誌趣不合:他是讓他妻子硬拖上山來的,可她的遺骨早已安息在達沃斯村的公墓裏——公墓風景如畫,在右麵山坡上緊靠穀口的地方。她是個很可愛的女人,盡管根據貝倫斯住宅中到處擺著的照片以及牆上掛的他這位業餘畫家親手繪製的油畫判斷,她是高傲的,而且弱不禁風。她在為他生下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以後,柔弱的身子發起燒來,便來到山上,可是不出幾個月便體力耗盡,一命嗚呼。人們說,貝倫斯原本把她當做上帝,所受的打擊就太沉重了,有一段時期不隻鬱鬱寡歡,簡直成了個怪人,常在路上吃吃吃地傻笑,一邊手舞足蹈一邊自言自語,引起了過往行人的注意。後來,他沒回自己的老家,而是留在了此地:顯然是因為不想與妻子的墳墓分開,但起決定作用的較為實際的原因卻是他自己也染了點兒病,按照他的科學的觀點,他幹脆就屬於這裏。於是他便定居下來,作為一位醫生,作為與那些他要照料的療養客同病相憐的人;像他這樣的醫生並非置身事外,從健康人自由的立場與疾病作鬥爭,而是本身就帶著它的征候——這是一種奇特的情況,但絕非個別,本身無疑既有它的許多優點,也有它的可慮之處。醫生與病人親密無間的夥伴關係顯然值得歡迎,常言道隻有受苦人才能成為受苦人的領袖和救主。可另一方麵,一個本身就受到暴力奴役的人,他是否還可能具備戰勝暴力所必需的真正精神力量呢?自己就不自由,還能解放他人嗎?一位生病的醫生以簡單的直覺來判斷已屬悖論,已是一個矛盾現象。他關於疾病的專業知識,會通過切身的經驗而得到豐富和提高呢,或者更多的是被攪渾擾亂了呢?他無法與疾病劃清界限,受著它的牽製,不能堅決與它作鬥爭。即便再小心慎重,也不能問一個本身就屬於病人的人,是否還真能專心為他人治愈疾病,或者至少是不讓他們病情加重,就跟一個健康人那樣……

在與約阿希姆東拉西扯地談論“山莊”療養院及其醫務主管時,漢斯·卡斯托普以自己的方式提出了上述疑慮和部分思考。可約阿希姆卻指出,壓根兒沒誰清楚貝倫斯自己今天是不是還有病——多半他早已經痊愈啦。他在此地開業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自行開過一段時間診所——並且很快就以敏銳的聽診師和可靠的氣胸師出了名。後來,“山莊”將他弄到了手,從此他便很快與療養院化為一體,難分彼此……那兒,在大樓西北翼的後邊,是他的住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家離得也不遠——那位老派貴婦人似的護士長,塞特姆布裏尼狠狠挖苦過而漢斯·卡斯托普才隻匆匆見過她一麵的那位,就是她在操持老鰥夫小小的家務。此外宮廷顧問身邊便沒有任何人了。他的兒子在德意誌帝國的大學裏念書;女兒已經出嫁,嫁給了瑞士法語區的一位律師。小貝倫斯有時假期回來探望父親,約阿希姆住院期間已見過一次。這下子可好,約阿希姆講,院裏的女士們大為激動,體溫升高了不說,還因爭風吃醋在靜臥廳中釀成了許多的吵嚷和爭鬥,與此同時,克洛可夫斯基的心理分析室門前便特別擁擠……

為了便於助理大夫從事個人的治療活動,專門為他安排有一個房間;這個房間跟大檢查室、實驗室、手術室以及透視室一起,都設在照明良好的大樓地下室中。說是地下室,因為從底樓通下去的石台階確實使人產生這樣的印象;但是這個印象的產生卻幾乎完全基於錯覺。首先,底樓本身相當高;其次,大樓整個都是依山建在傾斜的地基上,“地下室”中的那些大房間朝著前麵,可以看見花園和山穀,隻是由於石台階的作用和影響,這些情況才被人忽略了。因為人總以為下了台階就到了低於地麵的地方,不知道在下邊仍處於地麵上,或者準確地講充其量也隻低於地麵一二英尺——一天下午,漢斯·卡斯托普陪表哥到“那下邊”去量體重,上述情況就使他產生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印象。地下室裏像所有醫院一樣明亮而潔淨;一切都包裹在白色之中,門全閃著白色的漆光。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診室的房門也如此。門上麵用圖釘釘著這位學者的名片,要進去還得下兩級台階,因此使人覺得裏邊是間貯藏室什麼的。門開在從上邊下來的右側的走廊盡頭,漢斯·卡斯托普在過道上走來走去地等候約阿希姆時,對這扇門特別地注意。他也真看見誰走了出來,是一位他最近碰見過但還不知道名字的女士,一個額前覆著一片發卷、帶著副金耳環的玲瓏嬌小的女人。隻見她低低地彎著腰爬那兩級台階,一隻手拽著裙子,另一隻戴著戒指的小手拿手絹捂著嘴,同時卻抬起一雙大而蒼白的眼睛茫然凝視空中。她邁著急促的碎步,衣裙窸窣地奔向樓梯,可到了跟前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停住,調過頭重新奔跑起來,一直彎著腰,捂著嘴,消失在了地下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