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3)

塞特姆布裏尼這高談闊論的最後轉折和結論,一點不再令漢斯·卡斯托普感興趣。它令他討厭,是的,甚至難堪,就像是把某個個人或者民族的執拗反複強加於他——更別提約阿希姆·齊姆遜,每當意大利人話鋒轉到這個方向,他便擰緊眉頭,轉開腦袋,壓根兒不肯再聽。他這樣做,也可能為了提醒大家靜臥時間已到,或者企圖改換話題。同樣,漢斯·卡斯托普也不覺得有必要去注意聽這樣的怪論邪說,它們顯然已經超出他可以嚐試著接受其影響的範圍。本來嘛,是一種心靈的需要明確地要求他這麼做,所以當塞特姆布裏尼坐到他們桌上來,或者在野外碰見他們,漢斯·卡斯托普才主動要求他談談自己的見解。

那些思想,那些理想和追求,塞特姆布裏尼指出,在他家裏是代代相傳。因為祖父、父親、孫兒三代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將生命和心力奉獻給了它們。他的父親也不遜色於祖父喬西普,盡管不是個政治鼓動家和自由戰士,而是一位沉靜而文弱的學究,一位伏案勞作的人文主義者。什麼是人文主義呢?它就是對人的愛,如此而已,因此也就是政治,也就是對一切玷汙人的思想、剝奪其尊嚴的人和事的反抗。有人指責它過分重視形式;但它注重形式也是為維護人的尊嚴,在這點上與中世紀恰成鮮明的對照。中世紀之墮落不僅表現在敵視人和迷信,也表現在可恥地失去了形式。人文主義首先是為著捍衛人的事業、人的塵世幸福以及思想自由和生活歡樂而鬥爭,因此認為,天空可以公平合理地讓給麻雀。普羅米修斯!他就是第一位人文主義者,他跟卡爾杜齊寫頌歌頌揚的撒旦原本是一回事…… 啊,我的上帝,二位要能聽聽波洛尼亞那位教會的夙敵如何諷刺和咒罵浪漫主義者的基督教熱情,那就好啦!諷刺和咒罵曼佐尼的聖歌!諷刺和咒罵浪漫派的陰影詩和月光詩!浪漫派被他比作“天空中蒼白的月亮”!我的天,那真是個巨大的享受啊!此外,他們應該聽聽卡爾杜齊怎麼分析但丁——他尊但丁為大城市的公民,說他反對禁欲和否定現世,捍衛變革和改善世界的力量。須知他以“女性的高貴與善良”稱頌的並不是那位貝亞特莉契②病弱、神秘的影子,而是他的妻子就叫這個名字;在詩裏,他體現了現世的認識原則,生活的實踐原則……

漢斯·卡斯托普還聽他這樣那樣地談論但丁,而且據說全都有最可靠的來源。可是年輕人並不完全相信,因為塞特姆布裏尼太喜歡吹牛;隻不過他認為但丁是位覺醒的大城市公民的說法,倒值得一聽。接著,他繼續傾聽塞特姆布裏尼談他自己,宣稱在他這位孫子羅多維柯身上,集中地繼承了兩位先輩的思想精神傾向,即他祖父的共和思想和他父親的人文主義思想,因此成了一位文學家,一位自由主義作家。須知文學不是別的什麼,正是人文主義與政治的結合;這一結合必不可免,勢在必行,特別因為人文主義即是政治,政治即是人文主義,二者不可分割……這時漢斯·卡斯托普聽得特別留神,努力想理解得更透徹;他希望借以認清啤酒釀造商馬格努斯的不學無術,明白文學何以隻是“美麗的性格”。塞特姆布裏尼問表兄弟倆聽沒聽說過布魯涅托——布魯涅托·拉蒂尼,1250年前後做過佛羅倫薩市的書記官,曾撰寫過一本論德行與罪孽的著作?這位大師第一個使佛羅倫薩人變得文雅起來,教會了他們語言,教會了他們按政治原理治國的藝術。“你們這下該明白了,先生們!” 塞特姆布裏尼提高嗓門道,“這下你們該明白了吧!”他隨即又大談“語言”,大談佛羅倫薩的語言崇拜,稱佛羅倫薩是語言的勝利。因為語言是人類的榮耀,隻有它,才能使生活富有人的尊嚴。不隻人文主義乃至人道精神本身,一切人的高貴、尊嚴和自尊,都跟語言、跟文學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你瞧見了吧,”漢斯·卡斯托普事後對表兄說,“您瞧見了吧,文學重要的就是得有漂亮的語言!這我可馬上就看出來了。”——還有政治也和文學聯係在一起,或者甚至可以講:政治就產生於人道精神與文學的結合和統一之中,因為美好的言語能造就美好的行動。“兩百年前,” 塞特姆布裏尼說,“貴國有過一位詩人,一位卓越的健談者,他十分重視書法,認為美好的書法能導致美好的風格。我認為他還該前進一小步,再講美好的風格能導致美好的行為。”美好的書寫差不多意味著美好的思想,離美好的行動已經相去不遠。行為的文雅和道德的完善全都源於文學精神——人類尊嚴的精神,這種精神同時就是人道主義精神和政治精神。是的,這一切全是一回事,全是同一種力量和思想,全可以歸結在一個名義之下。這個名義叫什麼?喏,組成它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音節,不過,它們的含義和莊嚴,二位肯定從來不曾如此深刻地理解過——它叫做文明!塞特姆布裏尼從嘴裏吐出這個詞兒的同時,將小小的黃黃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揚,就像在舉杯祝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