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不變的湯與恍然大悟
眼下即將出現一個現象,我這個講故事的人最好自己先對它表示驚訝,免得讀者們會過分地驚訝。就是對漢斯·卡斯托普來到這山上的人們中度過的頭三個星期——那根據預測而限定逗留的二十一個盛夏的日子——我們的總結彙報花掉了大量的時間和篇幅,也完全符合我們本身並不完全想要掩飾的期望;可是與此相反,他停留此間的隨後三個禮拜,就壓根兒用不著花多少行、多少字和多少個瞬間去講啦,跟前邊的曠日持久、連篇累牘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我們將會看見,這隨後的三個星期一晃眼就已過去,就已置諸腦後。
這種情況確實令人驚訝,不過呢,它又正常並且符合講故事和聽講故事的規律。要知道,時間之於我們的長或短,讓我們覺著是延伸了或是萎縮了,都會完全跟出其不意地遭到命運捉弄的主人公的感覺一樣,跟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感覺一樣,也就正常並符合這些規律。再就是,在注意到了時間的奧秘的同時,也讓讀者做好思想準備,在他的周圍我們還將碰到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怪異現象,應該講一樣是有益處的。至於眼下嘛,隻要每個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時一連串甚至一“長串”的日子如何飛駛而過,就夠了:那是不斷重複的同樣的日子;可是既然同樣,從根本上看講“重複”便不怎麼對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千篇一律,是一個停滯的現在,是不變的永恒。今天中午給你上的湯,和昨天給你上過的,以及明天將給你上的,完全一個樣。於是一到點你就聞到同樣的氣味——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和如何來的;於是你一見上湯就腦袋發暈,以致不同的時態在你便攪和糾纏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態對於你隻是恒久不變地給你上同一味湯的、全然沒有了緯度的現在時。不過結合著永恒來談無聊,很是有些荒謬;而荒謬的事情我們情願避而不談,特別是涉及與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時候。
話說自打星期六下午起,漢斯·卡斯托普就臥床靜養啦,因為宮廷顧問貝倫斯,這位統領著包括我們在內的世人的最高權威,如此發出了指示。他就這麼躺在自己那張幹淨、潔白的床上,那張曾經死過一個美國女人,也很可能還死過其他一些人的床上,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雙手交疊在後腦勺下麵,睜著一雙單純無邪,讓傷風感冒弄得渾濁了的藍眼睛,死死盯著房內的天花板,思考著自己眼下的離奇處境。即使不曾感冒吧,也沒法想象他那雙眼睛目光會是清晰、明亮和純潔的,因為他的內心看來並非如此,即使它再多麼單純,事實是他心裏非常地陰鬱、迷茫、曖昧,並且疑慮重重。他就那麼躺在那裏,一會兒猛然間心血來潮,狂笑不止,直笑得胸腔劇烈地震動,心髒也由於從來沒有過的亢奮和大喜過望而幾乎停止跳動並且感覺疼痛;一會兒又憂懼、害怕得臉色蒼白,心髒也隨不斷感覺到的內疚而飛速跳動,而對肋腔進行砰砰砰地捶擊。
臥床靜養第一天,約阿希姆完全不打攪表弟,避免與他進行任何討論。他曾幾次腳步輕輕地走進病房,對躺著的表弟點點頭,為表示禮貌還問他缺什麼不。再說,發現漢斯·卡斯托普害怕爭論並尊重他的選擇,也讓約阿希姆輕鬆多了,不然的話他也會憂心忡忡,處境照他看甚至會更加尷尬。
可到了禮拜天上午,在獨自一人去做過早上的散步以後,他就沒法再往後推,隻好來麵對麵地跟表弟談必須談的事情啦。他站到他的窗前,歎了口氣說:
“唉,一點辦法沒有,必須馬上采取步驟。他們在家裏等著你呐。”
“現在還不用。”漢斯·卡斯托普回答。
“不用;可在接下來的幾天,在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吧。”
“嗨,”漢斯·卡斯托普說,“他們等我回去的期限壓根兒不會精確到天。他們有的是其他事情,不會掐著指頭算日子,一直等到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也就回去了,迪納倍爾舅公隻會說一句:‘瞧你又回來啦!’雅默斯舅舅也不過問問:‘呐,不錯吧?’我要不回去呢,你放心,得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才會發現。自然嘍,過些時候還是必須給他們報個信……”
“你可以想象這讓我多尷尬!”約阿希姆說時又歎了口氣,“現在怎麼辦?自然我不會不感到負有責任,就像人們通常說的。你來山上看望我,我帶你熟悉這兒的情況,現在你卻走不了啦,而且誰也不知道你啥時候才能離開,才能去報到就職。這叫我難堪到了極點啊,你肯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