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3)

她了解到,克拉芙迪婭·舒舍正在讓人畫她,畫她的肖像來著——並且問漢斯·卡斯托普,他是不是也知道呢。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深信不疑,她的情報來源可靠之極。就在這院裏邊,一段時間以來她便坐著給某人當畫肖像的模特——具體給誰呢?給宮廷顧問!貝倫斯宮廷顧問!為這件事,她幾乎每天都去他的私人住宅。

這個消息比前一個更令漢斯·卡斯托普激動。接下來他說了一連串的蹩腳笑話。說什麼:喏,肯定肯定,誰不知道宮廷顧問有那麼兩刷子呢!——女教師想怎麼著,誰都有這個自由,她管得著嗎?至於在一個鰥夫家裏嘛,至少要有米倫冬克護士長在場就好啦——她多半沒有時間——“貝倫斯據說比護士長時間還更少。”漢斯·卡斯托普毫不讓步。話說到這份兒上似乎事情已可了結,然而漢斯·卡斯托普遠遠不肯罷休,繼續在那裏刨根問底,非弄清真相不可:那畫尺寸多大;隻是頭像,或是大半身像,還有都是在什麼時候畫的——對這進一步的情況,恩格哈特小姐真的也無可奉告,隻能安慰年輕人說,她願意去進一步打探。

聽到這個消息以後,一量體溫,漢斯·卡斯托普又到了三十七度七。比起克拉芙迪婭·舒舍之接待訪客來,她的頻頻造訪鰥夫私宅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甚至也不管內容如何,克拉芙迪婭的私生活本身就已開始造成他的不安和痛苦;現在耳朵裏又灌進這些意味曖昧的傳言,他就更加心潮難平,苦不堪言啦!盡管那位時常來訪的俄國老鄉與她的關係,看來大致可能是理性的,純潔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漢斯·卡斯托普已逐漸傾向視這理性與純潔為胡扯淡——同樣,他也禁不住要生疑心,或者設法說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畫油畫肖像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非在一位誇誇其談的鰥夫跟一個眼睛細長、步履輕飄的少婦之間,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宮廷顧問在挑選繪畫模特時表現出來的審美趣味,跟他漢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口味太一致了,他沒法相信它的純潔無邪,特別是當他想起貝倫斯那發青的臉頰,想起他那對布滿血絲的金魚眼。

最近幾天漢斯·卡斯托普獨立地、偶然地發現一個新情況,雖然又再一次證實他口味不俗,卻對他的心情產生了不同的影響。說的是在薩洛蒙太太和那個戴眼鏡的饕餮學生那一桌,緊靠著側麵的玻璃門坐著一個病友,三十歲光景,頭發稀疏,滿口爛牙,說起話來吞吞吐吐,漢斯·卡斯托普聽說是從曼海姆來的——也就是在晚上的娛樂時間偶爾彈彈鋼琴,而且十有八九都在彈《仲夏夜之夢》裏的《婚禮進行曲》的那位。據說這位老兄非常虔誠,而在山上的人們當中,可以理解,他這樣的情況很不少,有誰告訴過漢斯·卡斯托普。還講他每個禮拜天都去下麵“坪”上趕彌撒,在靜臥時讀的都是經書,書封上總裝飾著聖杯和棕櫚葉的那種。有一天,漢斯·卡斯托普突然發現,這家夥的目光不知怎的竟和他自己的目光射向了同一個地方,也係掛在了克拉芙迪婭·舒舍夫人那柔軟婀娜的身上,而且神情是那樣地急切、卑怯,可憐巴巴地就像一隻小狗。自打漢斯·卡斯托普發現了這情況,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去證實。每晚他都看見這人站在娛樂室的療養客中間,神不守舍地盯住那位盡管毛病很多卻挺可愛的女人;她呢坐在對麵小客廳中長沙發上,和卷發蓬鬆的塔馬拉小姐——一位富於幽默感的姑娘——還有布魯門科爾博士以及同桌那個弓背溜肩的男士閑聊;隻見曼海姆人時不時地轉過身去,東站站西走走,最後又慢慢地扭回頭來,斜著一雙蘋果似的大眼睛,慘兮兮地低垂著兔子似的上嘴唇,在那裏偷覷著小客廳裏的人。每當餐廳的玻璃門哐啷一聲響過,舒舍夫人遛到了她的座位上,漢斯·卡斯托普便看見他臉紅筋脹,眼瞼低垂,可緊接著卻抬起眼來,貪婪地窺視。卡斯托普還多次發現,這可憐蟲吃完了飯站在餐廳出口和“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之間的過道上,為的是讓舒舍夫人從他身邊經過。盡管人家對他視而不見,他卻幾乎用眼把近在身旁的別人吞下去,目光裏含著無盡悲傷。

這個發現,說來給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震撼也很不小,盡管曼海姆人可憐而貪婪地盯視,並不像克拉芙迪婭與貝倫斯顧問私下來往那樣叫他不安;因為這一位的年齡、身份、地位等等都比他優越得多。克拉芙迪婭壓根兒不關心有沒有這個曼海姆人——如果有這個問題,以漢斯·卡斯托普的精細聰明不會不察覺;也就是講,在這一次他心靈感受到的並非嫉妒的酸楚刺痛。可是他心裏仍五味俱全,剛剛體驗的則是激情和陶醉,當其在外界也發現了自身存在的時候,那真是一種古怪之極的情感雜燴啊,既有惡心反感,又有同病相憐。為了繼續往下講,我們不可能刨根問底,條分縷析。反正,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一股腦兒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即使隻發現了一個曼海姆人的情況吧,也夠可憐的小夥子好好咀嚼一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