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問閣下,”漢斯·卡斯托普說,同時眼睛卻盯住膝頭上的畫像,“我還想回過頭去問一句:您剛才談到人體內部的情形,談到淋巴係統的運動什麼什麼的……那是什麼意思?對此我很感興趣,如果能再勞您駕的話,我很想再聽您講講例如關於淋巴係統的運動。”
“這我相信,”貝倫斯回答,“淋巴,它在整個人體機製中,是最纖細、最隱秘也最柔弱的部分——您如此提出問題,估計也有這樣的想象和感覺。人們常常講到血液和它的神秘性,稱之為一種特殊的體液。然而,淋巴更是體液的體液,是血液的精華,您可知道,也就是血乳,是一種異常珍貴的液體——在攝取到脂肪性養料之後,看上去確實像奶汁。”接下來,他便興致勃勃地,口若懸河地,大講特講血液這種由脂肪、蛋白質、鐵、糖和鹽組成的鮮紅液汁如何通過呼吸和消化得到生成,如何飽含著氣泡和代謝殘餘物,如何由心髒擠壓到血管裏並且促成全身的新陳代謝,如何使動物保持三十八度的體溫,一句話,也就是維持可愛的生命——也就是血液如何不直接進入細胞,而是被擠壓成某種精髓和乳液滲過血管壁,再進入肌體組織,以至於無孔不入,流灌全身,使得有彈性的細胞組織擴張、繃緊。這即所謂肌體組織緊張,而又通過這肌體組織的緊張,淋巴在完成細胞的衝洗和物質交換以後便被擠壓進淋巴管裏,即為拉丁文的vasa Lymphatica,然後再流回血液中,每天約一點五立升。貝倫斯繼續大講淋巴管的管道係統和吸管係統,談到了胸部乳管的作用在於收集腿、腹、胸、手臂和頭部一側的淋巴液,談到了淋巴管裏到處都形成了纖細的過濾器官,它們叫做淋巴腺,位置都在脖子、腋窩、肘關節、膝彎之類身體的隱秘和敏感部位。“這些地方常出現淋巴腫大,”貝倫斯解釋說,“我們就從此講起——淋巴腫大,例如說在膝彎和肘關節吧,這兒那兒發現水腫似的包塊,那總有原因,盡管不是多麼愉快的原因。在一定情況下,就讓人懷疑你很可能患了結核性淋巴管阻塞嘍。”
漢斯·卡斯托普默然無語。“是啊,”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是這樣,我真該當醫生。胸部乳管……腿部淋巴……這一切我都很感興趣——人體啊人體!”他突然大聲疾呼,“什麼是肉體?什麼是身軀?它以什麼構成?請您今天下午告訴我們吧,宮廷顧問閣下!請您給我們仔細講講,讓我們一下子弄個明白!”
“身體由水構成,”貝倫斯回答,“對有機化學您也感興趣?構成人體的絕大部分是水,說好也罷,說壞也罷,反正用不著激動。固體成分隻占二十五分之一,其中百分之二是普通的雞蛋白,說得文雅一點就是蛋白質。此外再加上一些兒脂肪和鹽分,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那麼雞蛋白呢,這又是什麼?”
“是各種各樣的元素。碳元素、氫元素、氮元素、氧元素以及硫。有時還有磷。您的求知欲真是無限廣闊啊。有的蛋白質也與碳水化合物結合在一起,成為葡萄糖和澱粉。人上了年紀皮肉變硬,是聯結組織中膠原增加,也就是膠質,您知道,膠質乃骨頭和軟骨的最重要成分。還要我給您講什麼呢?對了,在肌肉中還有一種特殊的蛋白即纖維蛋白,人死了就凝成肌肉纖維素,如此一來屍體就硬邦邦的啦。”
“原來這樣,屍體僵硬,”漢斯·卡斯托普興衝衝地說,“很好,很好。接下來就該講全身分解,講屍體的解剖嘍。”
“那是當然。您說得很不錯。事情還遠遠沒有完哩。正所謂,我們將流向四方。您想想看,全都是水呀!失去了生命,其他成分也不牢靠了,便腐朽成更簡單的化合物,變成無機物。”
“腐朽?糜爛?”漢斯·卡斯托普應道,“那可是燃燒嘍,氧化物的燃燒,據我所知。”
“對極了。氧化現象。”
“那生命呢?”
“也一樣。也一樣,年輕人。也是氧化現象。生命主要也不過是細胞蛋白的氧化燃燒過程,由此產生出美好的體溫,隻不過呢有時候偏高了點。是啊,生命即死亡,沒有多少好美化的——有機體的朽壞, 由某個法國人這麼講過,以他天生的輕浮。生命呢,確實也散發著腐朽的氣味。如果我們不這麼想,那就是我們的判斷出問題啦。”
“那麼誰如果對生命感興趣,”漢斯·卡斯托普說,“那他也就會對死亡感興趣。難道您不是這樣嗎?”
“呐,畢竟區別還是有的。生命意味著,在物質的轉換過程中,形勢仍然保留了下來。”
“保留形式幹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問。
“幹什麼?您聽聽,您這話一點也不人道主義啊。”
“形式原本無聊。”
“您今天真叫敢想敢說啊。簡直是無所顧忌。我呢隻好認輸。”貝倫斯說,同時舉起他那大手來遮住眼睛;“您瞧,我受不了啦。我剛才和你們喝過咖啡,也覺得味道不錯,可不知怎麼一下子感到傷感。二位一定得原諒我啊。這次我真特別榮幸,真是能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