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卡斯托普緘默不語。他仍然像一開始似的坐著,兩隻腿交叉在吱嘎作響的破藤椅下麵,身子俯向躺在跟前的這個頭戴三角帽、指頭間夾著鉛筆的女人,用他祖父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那雙藍眼睛仰視房裏,發現房間已經空了。狂歡的療養客們全都散了。斜擱在對麵大廳角落裏的鋼琴旁邊,曼海姆來的病友還僅用一隻手在彈奏,琴音低沉輕柔而且斷斷續續;坐在他身旁的女教師則翻著放在膝上的譜紙。當漢斯·卡斯托普與克拉芙迪婭·舒舍中斷了談話,鋼琴手也完全停止了彈奏,把那隻剛才輕觸琴鍵的手垂到了懷裏;恩格哈特小姐呢,卻繼續盯住樂譜出神。從狂歡的客人中僅剩下來的這四位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默持續了好幾分鍾。在它的壓迫下,坐在鋼琴旁的一對兒腦袋越來越沉,越來越低,曼海姆人的頭快碰到鋼琴的鍵盤,恩格哈特小姐則幾乎俯在樂譜上。終於,像達成了默契似的,兩人同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然後踮起腳尖,有意避免轉過頭去瞅那還有人坐著的角落,縮著腦袋,向前平伸出手臂,輕手輕腳地穿過書寫室和閱覽室,最後,曼海姆人和恩格哈特小姐雙雙銷聲匿跡了。
“一個接一個地走啦,”舒舍夫人說,“這是最後兩位,夜已經深了。是啊,節已經過完,狂歡節,它已經結束了!”說著她舉起雙臂,用兩隻手同時從自己淡紅色的頭發上端下那紙製的三角帽,露出了像花環一樣盤在頭上的發辮,“您知道,這以後又是什麼嗎,我的先生。”
誰知卡斯托普隻是閉著眼睛作了否定,連坐著的姿勢一點也未變。他道:
“絕對不,克拉芙迪婭。絕對不會再以‘您’稱呼你,活著也好,死了也好,如果可以這麼講的話——應該可以這麼講。在我們文明的西方,在人道主義盛行的西方,‘培育’成了這樣一種稱呼自己親近的人的形式,‘培育’成了這樣一種禮節,我感覺的事太小市民氣,太迂腐刻板了。‘形式’在此究竟有什麼意義?‘形式’,純粹文化意義上的迂腐刻板!你們兩個,你和你的老鄉兼病友,你們有關道德的那些說法——你真以為叫我出乎意料嗎?難道你真當我是個大傻瓜?你說,你究竟怎麼想我的?”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沒有多少值得考慮的。你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中產階級青年,出身優越,舉止得體,是家長們可堪造就的好子弟,隻是他馬上就要回到平原上去嘍,到了那兒就會把在這山上曾經說過的所有夢話統統忘記,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幫助自己祖國強大起來的事業。這就是你內心的肖像,盡管我壓根兒沒法給你拍X光片。你覺得是不是跟實際的你惟妙惟肖,不差毫發呢,如我所希望?”
“隻是比起貝倫斯拍的片子來,你的還有些細節的欠缺。”
“嗨,這些醫學家們總能節外生枝,他們特長就在這裏唄……”
“你說起話來跟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一樣。那我發燒呢?我怎麼會發燒?”
“去去!這隻是偶然現象,不會有什麼後果,很快就會過去了。”
“不,克拉芙迪婭,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話不可能是真的,你所講的缺少內在的說服力,我完全肯定。我體溫偏高,心髒劇烈跳動以至於難受,四肢顫抖,所有這些,都不隻是個自己會過去的小問題,而根本就是——”卡斯托普臉色慘白,嘴唇抽搐,麵孔湊近了克拉芙迪婭的麵孔,“就是我對你的愛,是的是的,就是從我眼睛看見你的一刻起,我就愛上了你,或者更準確地說,從我認清你的一刻起,從我認出你的一刻起——是你,把我領到了這兒山上……”
“你簡直瘋了!”
“哦,沒有瘋狂哪兒還有什麼愛情!愛情就是瘋狂,就是偷食禁果,就是罪惡的冒險勾當!不然的話,就隻剩下愉快舒服地幹點傻事,就隻剩下無聊的消磨時光,最後結果呢,充其量隻是在故鄉的原野上吟唱幾支無傷大雅的田園牧歌罷了。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你,重新感覺到了我對你的愛——是的,我真正是早已認識了你,認識了你和你那雙迷人地斜睨的眼睛,認識了你的嘴,以及你眼下用來跟我講話的嗓音——當時,我還是個中學生,我就曾經想向你借鉛筆,為的是終於能在這個世界上結識你,我真是愛你愛得發瘋啊。這已成往昔的、長期的愛戀,在我體內肯定留下了痕跡;貝倫斯在照光時發現了它們,它們表明我當時就病了……”
他的牙齒禁不住相互磕碰。他一邊說著胡話,一邊從吱嘎作響的藤椅下拖出一條腿,把它伸向前麵,另一條腿的膝頭隨之挨著了地板,也就是說他跪在了克拉芙迪婭的身旁,低垂著頭,渾身不住地戰栗。“我愛你,”他喃喃道,“我早已愛上你,因為你就是我生命中那個‘你’,就是我的夢想,我的命運,我的全部追求,我永永遠遠的渴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