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大夫親自替他打針,一會兒是這位,一會兒是那位。貝倫斯顧問更顯得手法老練,即在進針的同時已開始擠壓藥水,而且根本不管針紮在什麼部位,所以有時候痛得卡斯托普要死,針眼周圍還淤成一個硬塊,火辣辣的久久不肯消退。這且不算,注射還嚴重影響他的整個肌體,動搖他的神經係統,每次都像進行完一場劇烈運動一樣。這,據貝倫斯顧問說正好證明了注射的藥力。這藥力甚至還表現在暫時會增高患者的體溫,情況也確實如此,而且在藥典中明文規定著,沒有什麼意見好提。注射進行得倒是很快,隻要觸到您的身子,反掌之間藥水就灌到了你的皮下,不管是大腿或是手臂。有幾次,貝倫斯顧問正好情緒沒讓煙草破壞,心情開朗,在注射的時候卡斯托普也有意提起話頭,和他閑聊上那麼幾句: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上次和您一起喝咖啡是多麼的愉快,宮廷顧問先生。那是去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就在昨天,或者稍微早一點,我還對表哥提到……”
“加夫基指數是七,”貝倫斯顧問卻說,“最後測定結果。可小夥子卻硬是不肯徹底根治。他還從來不曾像最近這麼使我困惑,令我痛苦,竟然要求馬上下山回部隊去,這個小毛頭。他衝我嚷什麼‘一年零三個月’,活像在山上已熬過了幾千幾萬年似的。他要出院,等等等等——他對您是否也講過?您該好好開導開導他,從您的地位出發著實勸勸他!他要是早早地下山去吞咽包圍著府上的霧氣,那就肯定完蛋。這樣一個丘八不需要多少腦子,可您卻要穩重一些。您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平民;您該使他頭腦清醒起來,在他做傻事之前。”
“好的,顧問先生。”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時抓住話頭不肯放鬆,“隻要他一發牢騷,我就會勸他;我以為他會恢複理智的。不過,他所看見的那些例子,並非總是很好的,相反倒有害。老是有人出院,有人回到平原上去,我行我素,未得到院方真正的同意,卻都那麼高高興興,就像真的康複了似的,這對意誌薄弱者不能不是一種誘惑。例如前不久……還有誰最近走了呢?一位太太,‘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舒舍夫人唄。據說上達吉斯坦去了。噢,達吉斯坦,我不知道那兒氣候怎樣,總比北方海邊上好一些吧。不過在我們看來那兒仍然是平原,盡管照地理書上講也有許多山;在這方麵我的知識說不上淵博。一個尚未痊愈的人,在那樣的地方怎麼活下去呢?那兒的人缺少起碼的常識,誰也不了解我們山上的規矩,不懂該怎麼靜臥,怎麼監測體溫。另外,她順便向我提起過,她反正還會回來的——您問我們怎麼會談起她?——是的,當時我們在花園裏遇見了您,顧問先生,如果您還記得的話;確切地說是您遇見了我們,因為我們坐在一條長凳上,我還知道並且能向您描繪出我們當時坐著抽煙的是怎樣一條長凳。我想講的是我在抽煙,因為我的表兄是不抽的,真不可理解。而您當時也正好在抽煙,於是我們便用自己的牌子相互敬了一支,據我這會兒回憶起來——您的巴西煙我覺得味道挺好,隻是在抽時必須像對付小馬駒似的有耐性,我想,否則就會夠受的,就像您當初一連抽掉兩支進口貨,胸口憋得簡直想跳舞一樣——情況就這麼好,讓人忍不住發笑。附帶說一下,最近我又讓人從不來梅給我寄來幾百支瑪利亞·曼齊尼;我抽這種牌子已經上了癮,它在所有方麵很對我的胃口。隻不過一加上關稅和寄費,價格貴得實在可觀。要是您過些時能對我提出點有力的論據,顧問先生,我便可能下決心終於改抽本地煙。在商店的櫥窗裏,我已看見有些牌子很不錯——後來,您允許我們參觀您的畫,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的事情。對於我來說,那真是一次巨大的享受——我簡直驚歎莫名。您竟用色彩做那樣的冒險,叫我是永遠也不會有這種膽量的。可不,我們也看到舒舍夫人的肖像,看到了那處理得絕妙的肌膚——請允許我說,我為之傾倒了。當時,我還不認識畫上的人,隻聽說過她的名字,見過她的樣子。在那以後,臨到她就要離開療養院,我才總算結識了她本人。”
“您說什麼!”貝倫斯顧問應道。那驚愕的樣子,要是允許我回顧一下過去的話,就跟漢斯·卡斯托普在第一次體檢前對他講,他也有點兒發燒一樣。除此而外,貝倫斯沒有再說什麼。
“是的,確實如此,”卡斯托普肯定地說,“根據經驗,在這兒山上人們要相互結識也實在不容易。然而天賜良機,舒舍夫人和我在最後時刻走到了一起,交談了……”漢斯·卡斯托普透過牙齒縫吸了一口氣;藥水射進了他的皮下。“呼——!”他把氣吐出來,“您肯定是不注意紮著一根主神經啦,顧問先生。噢,是的,是的,痛得簡直要命。謝謝,按摩一下好多了……我們在一起談了起來。”
“是嘛!——嗯?”顧問點了點腦袋,問道。他那表情就像等待著對方給他一個讚許的回答,同時又頗有經驗、滿懷信心,相信一定會得到對方的讚許似的。
“我估計,我的法語有點蹩腳。”漢斯·卡斯托普有意回避,“我哪能說那麼地道的法語呢?不過事到臨頭人總會有點辦法,我們後來總算談得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