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修士團用來清除世界上的害群之馬的機構,”納夫塔說,“卻服務於人類之愛啊。教會的一切懲罰,包括火刑堆,也包括逐出教門,它們的施行都是為了拯救靈魂免遭永劫;而對於雅各賓黨人的酷好斬盡殺絕,能夠這樣講嗎?請容我指出,一切並非源於對彼岸世界信仰的酷刑和血腥司法,都是獸性的胡來。至於說到貶低人類的尊嚴,它的曆史恰恰與資產階級的精神思想史同步。文藝複興、啟蒙運動以及十九世紀的自然科學和經濟學,用盡了而且不放過任何機會教人用一切隻要有點用處的手段,來貶低人類的尊嚴;從現代天文學開始,它就把宇宙的中心,把上帝與魔鬼這爭奪的雙方都渴望占有的生物的莊嚴格鬥場,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星球,從而也就暫時結束了人在宇宙中的崇高地位,而古代的星象學卻是以人的這種地位為基礎建立起來的。”
“暫時?”塞特姆布裏尼先生心懷叵測地詰問,表情與一個等待著被審判者露出破綻、自投法網的異教徒審判官和宗教裁判所的所長不無相似。
“可以這麼講。幾百年吧。”納夫塔冷冷地作了肯定,“隻要並非一切都是假象,經院哲學也將在這個過程中重新發揚光大,勢所必然,勢在必行。哥白尼將被托勒密打倒。日心說將終於遭到精神的抗拒,後者的事業無疑將獲得成功。科學將在哲學的逼迫下恢複教義曾經想要維護的地球的所有榮譽。”
“什麼?什麼?精神的抗拒?在哲學的逼迫下,獲得成功?好個唯意誌論!研究能不要前提?認識能夠純粹是精神?真理,真理與自由有著緊密的內在聯係,我說先生,您企圖把它們的殉道者打成地球的侮辱者,可事實上他們不恰恰成了我們這個星球永遠的光榮麼?”
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提問的樣子挺嚇人的。他昂首挺胸,義正詞嚴,對矮小的納夫塔大有居高臨下之勢,結尾時更猛地拔高調門兒,讓人聽出來他是滿有把握的,相信對手必然無言以對,隻好羞愧地閉起嘴巴了事。說話時,他把在兩個指頭之間的蛋糕放回到盤子上,因為他在提問以後不便馬上就吃。
納夫塔卻回答得異常平靜:
“我說朋友,沒有純粹的知識。宗教學說的合理性就包含在聖·奧古斯丁的‘我信即我知’這句名言中,是完全駁不倒的。信是知的器官,知解力乃第二性的。您的沒有前提的科學是一個神話。信仰、世界觀、觀念,簡言之意誌是正常的存在,理性當以討論它、證明它為己任。無論何時,在任何情況下,結論都隻會是‘被表示的東西’。從心理學上看,證明的含義本身已包含著很強的唯意誌論因素。十二三世紀的偉大經院學者一致堅信,在神學麵前錯誤的東西,在哲學中不可能是真理。要是您願意,我們可以把神學放到一邊。可是,一種人道主義,它要是不承認在哲學麵前錯誤的東西在自然科學中也不可能正確,就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最高主教會議批駁伽利略的論據就著眼於他的觀點在哲學上實屬荒謬。比這更有力的論據,根本不會有了。”
“得,得,咱們那既可憐又偉大的伽利略的論點卻更站得住腳!行啦,讓咱們認認真真地來談一談吧,教授先生!請您當著這兩位洗耳恭聽的年輕人的麵,回答我這個問題:您相信一種真理,一種客觀的科學的真理嗎?追尋它,乃是一切道德的最高準則;它對權威的一次次勝利將構成人類精神的光榮曆史!”
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都把頭從塞特姆布裏尼轉向納夫塔,隻是表弟比表兄轉得快一些。納夫塔回答:
“這樣的勝利不可能,因為權威就是人本身,就是他的利益,他的尊嚴,他的幸福;在權威和真理之間不可能存在不和。它們將合而為一。”
“這麼講,真理不就……”
“真理就是對人有用的東西。在人身上集中著自然,在一切自然中都隻創造了人,一切自然隻為人而創造。人是萬物的尺度,人的幸福即真理的標準。要是缺少與為人謀幸福的思想的實際聯係,理論認識隻會索然寡味,以致失去任何一點真理價值,活該被取締。基督的世紀在輕視自然科學對於人的價值這點上,是完全一致的。曾被君士坦丁大帝選作他兒子太傅的拉克坦提烏斯直截了當地問過,就算他知道尼羅河發源於何處,知道物理學家們關於天空胡謅些什麼,他又會得到什麼益處呢?現在請您來回答回答他這個問題吧!如果說我們重視柏拉圖哲學超過了其他任何哲學,那就因為它不以認識自然,而以認識上帝為務。我向您擔保,人類正準備回歸這種觀點,正在認清真正的科學其任務並不在於追求那些無益的知識,而在於根除那些有害的東西或者在思想上無意義的東西,並且一句話,顯示出直覺、分寸和選擇力來。認為教會維護黑暗、反對光明的看法是幼稚的。它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過,那種對於認識的‘缺少前提的’追求,也就是不顧及精神、不顧及爭取幸福的目標的追求,應該受到懲罰;而真正將人類引向了黑暗,並將越來越深地引向黑暗的,恰恰是那‘缺少前提的’、直接違反哲學真理的自然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