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約阿希姆接近於準確的推算,談話的情況大致如此。他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斷定漢斯·卡斯托普不會與他一起做出院的準備了。然而,善良的約阿希姆內心又有多麼矛盾啊!他真的不能再關心自己表弟未來的命運了。他胸中很不平靜,可以想象。好在也許他不用再量體溫,故意讓他的體溫表掉到地上摔碎了。量來量去結果反使人更糊塗——他是如此激動,臉色一會兒發紫,一會兒發白,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緊張,跟他一貫那樣。他再也躺不安穩,漢斯·卡斯托普聽見他不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日四次,每當“山莊”整個兒都在實行靜臥的時候。一年半啦!終於可以下山去,回家去,終於真正去團裏啦,盡管隻獲得了一半的準許!這是個小問題,沒有關係——漢斯·卡斯托普體會著坐立不安的表哥的心情。十八個月,地球繞太陽轉整整一圈又加半圈的時間都在山上度過了,已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環境,已進入這兒的秩序軌道和牢不可破的生活程序,春夏秋冬全都捱過來了——現在卻要回到陌生的家裏去,到那些無知的人們中去!將麵臨何等巨大的適應氣候和環境的困難啊?還有什麼可奇怪呢,如果約阿希姆的激動不安不隻是出於喜悅,而且也出於恐懼?如果他在與徹底習慣了的生活告別時心情沉痛,繞室狂奔?——至於瑪露霞,這兒就完全不用提了。
然而,喜悅還是更多。它已從善良的約阿希姆的心中和嘴裏滿溢出來;他隻談他自己,他對表弟的未來聽其自然。他說,一切都會煥然一新,生活、他本身以及時間——每一天,每一小時。他的時間將重新變得充實,他將慢慢度過寶貴的青春年華。他談到他的母親,漢斯·卡斯托普的姨媽。她跟約阿希姆一樣,也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他上山以後就再也沒見著她了,因為她也像他似的,拖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半年又半年,一直下不了決心來探望自己的兒子。在談起即將完成的入伍宣誓時,約阿希姆興奮得笑了:宣誓將在軍旗下莊嚴地進行;他將發誓忠於它,忠於騎兵團的旗幟。“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問,“真的嗎?忠於那木杆?忠於那布片?”——是的,怎麼不是;正如在炮兵團忠於大炮,那樣象征性地——純屬虛妄的習俗,平民卡斯托普認為,也可以稱作多情善感乃至狂熱。約阿希姆卻點點頭,顯得自豪而又幸福。
他著手做出院準備,到管理處結了賬,提前在自己選定的動身日期前一天就開始打行李。他把夏季和冬季的衣物裝進衣箱中,讓傭人將皮睡筒和駝毛毯縫進麻布包:也許,他在某次演習中還用得上它們。他開始與人道再見。他去向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裏尼告了別——獨自去的,因為他表弟這次沒有一塊兒去,也沒有問他塞特姆布裏尼對他即將出院以及對漢斯·卡斯托普不打算出院看法如何,發表了什麼高見,是不是一疊聲地“嗤,嗤,嗤”或者“嘖,嘖,嘖”,或者同時發出兩種聲音,或者說“可憐的”,總之,一切他想必都無所謂。
到了動身的前夜,約阿希姆最後一次參加了所有的活動,包括每一次進餐,每一次靜臥,每一次散步;然後,他向醫生們和護士長告了假。動身的早晨終於降臨了。約阿希姆跑進餐廳時雙眼血紅,兩手冰涼,因為他通宵沒睡覺。一口麵包尚未咽完,他又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著去與同桌的病友告別,因為矮個子女服務員來報告,行李已經捆在車上了。施托爾太太說著說著就流出了惜別的眼淚,這個沒教養的女人,她的淚水原本寡淡少鹽;等約阿希姆剛一轉過身,她就直搖腦袋,把叉開五指的手掌翻來轉去,衝一旁的女教師擠眉弄眼,表示對約阿希姆出院的合法性以及健康狀況大為懷疑。漢斯·卡斯托普在站著喝完咖啡準備去追趕表哥的當兒,把一切全看在眼裏了。接下來還需要向傭人分發小費,對院方派到門廳裏來送行的代表表示感謝。跟往常一樣,不少療養客已候在那兒觀看出發的一幕。他們中有帶著“環”的伊爾蒂斯太太,有膚色如同象牙的萊薇小姐,有放蕩不羈的波波夫及其未婚妻。當後輪的製動閘夾緊了的馬車從門前的斜坡上往下滑動的頃刻間,大夥兒都揮動起手帕來。有人給約阿希姆送去玫瑰花。他頭上戴著禮帽。漢斯·卡斯托普沒有戴。
他們倆身子筆挺地坐著,背撞著輕便馬車堅硬的靠墊,駛過水渠,駛過窄窄的軌道,駛上與鐵路平行的鋪得高低不平的公路,最後停在了達沃斯“村”火車站前的石壩上。所謂車站大樓,隻不過是一幢棚房而已。漢斯·卡斯托普重新認出了一切,不禁一驚。十三個月前的一個暮色初降的傍晚,他抵達這裏,從此就再沒看見過這火車站。“我來時也在這兒下的車。”他無話找話;約阿希姆也隻回答:“噢,你是。”說著已付錢給車夫去了。
那個好動的瘸腿張羅著一切,買票、托運行李等等。哥兒倆肩並肩站在月台上,在一列小火車前邊,在那節灰色的軟席車廂旁。車廂裏,約阿希姆已用大衣、花格子旅行毯和玫瑰花占了一個座位。“喏,你剩下的就是去狂熱地宣誓啦!”漢斯·卡斯托普說。約阿希姆回答:“我會的。”還有什麼呢?最後再相互帶好,問候那山下的親友和這山上的熟人。再往後,就隻剩下漢斯·卡斯托普拿手杖在瀝青地上畫畫兒了。突然一聲“上車啦”,他抬起頭來望著約阿希姆,約阿希姆也望著他。他們握了握手。漢斯·卡斯托普不知所措地地微笑著;約阿希姆的眼神卻既嚴肅又憂傷。“漢斯!”他叫道——萬能的上帝啊!世界上什麼時候曾有過如此令人難堪的事情嗎?他竟然喊起卡斯托普的大名來啦!不像他們倆一輩子都從來是以“你”或者“喂”相稱呼,而是一本正經地喊他的名字,真叫別扭尷尬極了!“漢斯!”約阿希姆緊緊握著表弟的手,對他十分放心不下的樣子。卡斯托普也肯定發現,他這位處於遠行前的亢奮狀態而一夜未眠的表哥,心情激動得脖子都顫抖起來了,那情形就跟他自己在“執政”時一樣——“漢斯,”他像懇求似的說,“你也快回來吧!”說罷,他跑上踏板。車門關了,汽笛發出尖叫,車廂彼此碰撞著,小小的車頭開始牽引,列車滑行出去。旅行者在窗口揮動帽子,留在月台上的卡斯托普揮著手。他心煩意亂,在原地站了有好一會兒,一個人。然後,他才慢慢往回走,沿著一年多以前約阿希姆領他走過的同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