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宮廷顧問沒有感到意外。一點也沒有,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不管他問起還是沒問起,都一直把約阿希姆的情況隨時向他通報,而且在五月份,已預先告訴他表哥起不了床啦。
“啊哈,”貝倫斯說,“怎麼樣?我早對你們說過。我對他和您清清楚楚地說過不是十遍,而是一二百遍。您現在看見啦。他強著去他的天國就八九個月。可那天國沒徹底消過毒,他找不到幸福;這位逃兵偏就不肯相信我老貝倫斯的話。任何時候都該相信老貝倫斯才是,不然自己吃虧,悔之晚矣。不錯,他當上了少尉,沒得說的。可頂個屁用!上帝隻看你的心,不管你的軍階和地位;在他麵前咱們全得精赤條條站著,將軍也罷,士兵也罷……”貝倫斯越說越來勁兒。臨了兒,他用夾著雪茄的手指揉揉眼睛,告訴漢斯·卡斯托普,今天就別再煩他了吧。給齊姆遜一間房子總不成問題,他來了他表弟應該馬上讓他上床躺著去。至於他貝倫斯嘛,是不會記住誰的過錯的;他將像父親一般張開雙臂擁抱回頭的浪子,宰隻小牛歡迎歸來的逃兵。
漢斯·卡斯托普發了電報。他說來說去,一句話:表哥請盡管回來。他講,所有認識約阿希姆的人都既難受又高興,而且兩種感情全是真誠的,因為他漂亮、豪爽的人品贏得了普遍的青睞。還有些評價和感情沒明白講出來,意向卻很清楚:他是我們山上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位。我們則不指具體哪一個人,但是相信確實有一些人是感到滿意的:約阿希姆不得不又來躺著養病,不能站著當兵了;他盡管那麼氣派漂亮,還是得成為咱們中的一個。施托爾太太,大家知道,曾經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如今,她發現自己的疑慮得到了證實,她在約阿希姆執意回平原去後一直堅持自己的看法,眼下自然是洋洋得意。“壞嘍,壞嘍。”她說。她早就看出事情壞嘍,隻希望齊姆遜不要一意孤行,把事情搞得壞過了頭——“壞過了頭”,這個詞從她口裏說出來粗俗得沒法形容——人嘛應該有堅持性,這樣會好得多。像她,在平原上,在康施塔特,不也有自己的生活樂趣,有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嘛,可她卻知道克製自己……約阿希姆和齊姆遜夫人都再沒回音。漢斯·卡斯托普不知道他們哪天到,幾時到,因此也無法去車站迎接。誰知在漢斯·卡斯托普發出電報三天後,母子倆就突然出現在療養院,約阿希姆少尉激動地微笑著,徑直來到表弟的營寨前。
晚間的靜臥剛剛開始。約阿希姆他們是乘兩年前卡斯托普坐過的同一趟車上山來的,而且時間也相同,即在八月初的某一天,準確地講。這兩年既不算短,也不算長,而根本不像正常的時間,經曆應該說極度豐富,卻又空虛得跟零一樣。已經說過,約阿希姆高高興興地——是的,眼下無疑是又高興又激動地走進了卡斯托普的房間,或者說得確切一些,大步穿過他的房間,來到外麵的陽台上,微笑著,呼吸急促,嗓音沉濁而斷斷續續地向表弟打招呼。他又一次經曆了漫長的旅行,途經好幾個國家,越過像海一般廣闊的湖泊,然後在崎嶇的山路上一個勁兒地爬向高處。而今他又站在這兒,好似壓根兒不曾離開一樣;平躺著的年輕人也欠起身來,以連聲的“喂”和“怎麼樣”迎接自己的表哥。約阿希姆臉色紅紅的,不知是過戶外生活還是旅行激動的緣故。他沒去看自己的住房,便趕到三十四號來了,為的是與昔日的夥伴相聚寒暄。他母親則自己梳洗整容去了。再過十分鍾就要吃晚飯,自然是在餐廳裏。漢斯·卡斯托普可以陪著再吃點什麼,或者至少喝杯葡萄酒。說著約阿希姆便拉表弟去二十八號房間,在那兒又演出了兩年前的一幕,隻不過角色掉換了一下:約阿希姆一邊在光潔的洗臉槽邊洗手,一邊興致勃勃地講這講那;漢斯·卡斯托普隻是從旁觀察著他——看見表哥穿著便服,他既驚訝又有幾分失望。他說,簡直看不出約阿希姆曾經曆過戎馬生涯。在他的想象中,表哥還是位製服筆挺的軍官,不料眼下卻穿得平平常常,跟任何人沒有兩樣。約阿希姆笑表弟太幼稚。哈,不,軍服他整整齊齊地保存在家裏了。漢斯·卡斯托普必須知道,軍服非同一般服裝,不是上任何地方都好穿的;“原來如此。多謝指教。”漢斯·卡斯托普說。可約阿希姆似乎一點沒意識到自己的解釋有什麼輕蔑的含義,隻顧打聽“山莊”所有的人和事的近況,不僅態度毫不倨傲,而且像個久別歸家的人似的非常動情。一會兒齊姆遜夫人進來了。她以一般人在這種場合都喜歡選取的方式問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裝出好像是意外地與他喜相逢似的,僅僅因為疲勞和顯然對約阿希姆的情況懷有隱憂,喜悅才有所節製並滲進了悲涼氣氛——接著,他們一道下樓上餐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