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 / 3)

說著一行人踏上一條撒滿濕漉漉的鬆針的小徑,鑽進了森林。皮特·佩佩爾科恩由他的女伴挽著走在前麵,黑色的軟帽扣在額頭上,步子有些傾向側邊;在他倆身後,中間走著漢斯·卡斯托普,跟所有其他先生一樣沒戴帽子,手插在褲兜裏,歪著腦袋,嘴裏輕輕吹著口哨,兩隻眼睛東瞅西望;隨後是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裏尼,再後是費爾格和魏薩爾;還有馬來仆人挎著食品籃,獨自一人在後邊收尾。大夥兒的談話都與林子有關。

眼前這座林子與其他林子不同,它的景象美妙如畫而又奇特,是的,甚至富有異國情調,但是卻叫人感到陰森可怕。林中充斥著一種攀來繞去的苔蘚植物,一堆一堆,一掛一掛,整座林子幾乎都讓它給包裹起來了;布滿厚厚苔蘚的樹枝上懸吊著毛茸茸的寄生藤蔓,長長的如同胡須,顏色卻極其怪異:幾乎看不到鬆針,到處隻見掛著吊著的苔蘚——滿眼沉重、怪誕、扭曲的景象,這林子好像著了魔生了病似的。它這個樣子當然不好,當然會生病;這些討厭的苔蘚地衣眼看快要把它窒息,大夥兒一致認為。一行人踩著鬆針小徑繼續往前走,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耳朵裏聽見的聲音也越來越響:刷刷聲和嘩嘩聲漸漸變成了咆哮,塞特姆布裏尼先生的預言眼看便會得到證實。

再轉一個彎,眼前便豁然開朗:呈現在跟前的是一道森林大峽穀,上邊架著橋, 一掛瀑布飛瀉穀底;人們在看見瀑布的當口兒,那咆哮聲也震耳欲聾,響到了極點——隻有地獄裏才再會這麼鬧騰吧。巨大的水簾垂直瀉下,到底兒整個隻有一級;可這一級的高度足有七八公尺,寬度也差不多,到底兒後則湧著白沫,從岩石上翻卷而去。它墜落時伴隨著瘋狂的聲響,這聲響似乎混合了所有可能的聲音的種類和高度,有閃電驚雷,有狂風呼嘯,有嚎叫聲,有哀鳴聲,隻聽轟隆轟隆,嘩啦嘩啦,撲哧撲哧,哐當哐當,各種聲音亂成一片——真聽得人頭昏耳鳴,神經錯亂。一行人踏著濕滑的岩石小徑,移動到瀑布跟前就近觀賞,口鼻吸著濕潤的空氣,劈頭蓋臉被水沫兒所噴灑,整個人都罩在了水霧裏,耳朵裏灌滿巨大的聲響,結果反倒像死死地塞著棉球似的什麼也聽不見了;大夥兒隻能畏葸地相視而笑,彼此搖一搖腦袋:這持續不斷的流瀉奔湧、風雷激蕩,這瘋狂的、無節製的自然鬧劇,麻痹了他們的神經,引起了他們的恐怖,造成了他們的聽覺紊亂。他們似乎覺得,從頭頂上和四麵八方,都衝他們發出了威脅和警告的吼聲;這吼聲猶如無數的大喇叭在狂吹,這喊聲猶如一些男人粗糲的嗓音在叫喚。

大夥兒簇擁在荷蘭紳士佩佩爾科恩身後——舒舍夫人也混在五位男士中間——跟著他一起觀賞那瀑布。他們瞅不著他的臉,卻能看見他光著的腦袋銀發飄飛,胸脯在新鮮的空氣裏膨脹開來。他們用目光和手勢交流著感受,因為講話顯然是沒有用的,即使對著耳朵吼叫也會讓如雷的瀑布聲淹沒。他們撮起嘴唇,以口型做出驚歎的表示,但仍不發出一點聲音。漢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裏尼還有費爾格,他們搖頭晃腦地商量好,要從眼下所在的穀底攀登到穀頂去,從那兒的棧橋上更好地觀賞瀑布。攀登並不多麼艱難:有一道在陡峭的岩壁上鑿出來的階梯,引導著他們仿佛在林子裏更上一層樓。他們魚貫往上爬,到了橋的中間便將身子俯在欄杆上,越過瀑布的弧形水簾向下邊的夥伴招手。隨後他們完全過了橋,再從另一側吃力地爬下去,到了瀑布的另外一邊,在那裏又跨過一道橋,才重新出現在留在底下的人的視線裏。

眼下的手勢表明該進行野餐啦。大夥兒從不同的方向集中過去,想要避一避這鬧騰得太厲害的區域,飽口福時耳根可也該清靜清靜,又聾又啞可是不好。然而請注意了,佩佩爾科恩的意見剛好相反。他咬著腦袋,食指反複地指點著腳下,拚命地張開皸裂的嘴唇,做出來一個“這兒!”的口型。有什麼辦法呢?在這類導演說了算的問題上,他可是老板,他可是司令啊。即便今天他不像往常總是活動的主持者和東道主吧,他這個人物本身的分量也讓他說一不二。他本人的規格就給了他權威,就是他成了獨裁者,從來如此,永遠如此。偉大的荷蘭紳士他希望麵對瀑布,在震耳欲聾的水聲中夜餐,並且固執己見,誰要不想空著肚子上路,誰就必須留下來。多數的人對此心存不滿。由於失去了人與人交流的可能,不好再民主而親切地交談甚或爭論了,塞特姆布裏尼便一臉的絕望和無奈,用手蒙住了腦袋。馬來仆人卻忙不迭地執行著主子的指示。他靠近岩壁支開了兩把折疊椅,一把給荷蘭紳士,一把給夫人。隨後他在他們腳下鋪開一塊布,把提籃裏的飲食擺在布上:咖啡具、玻璃杯、熱水瓶以及麵包蛋糕和葡萄酒等等。大夥兒擠在一起分攤了飲食,然後就坐在石塊上,倚的倚靠著路旁的欄杆,手裏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杯,膝頭上放著盛糕點的盤子,在震得人頭暈的巨響中默默地野餐起來。

佩佩爾科恩豎起大衣領子,帽子放在身邊的地上,用鐫刻著自己簽名的銀杯喝波爾多葡萄酒,已經一口氣幹掉了幾杯。誰知突然之間,他講起話來。這個怪老頭啊!他連自己的聲音都不可能聽見,更別提其他人啦;其他人聽不見他發出的任何一個音,要是他還發出了音的話。可是他仍舉起食指,右手端著酒杯,伸出左臂,手掌斜著向上攤開;他那王者般的臉孔看得出正在講話,嘴巴正吐出一些無聲的字詞,仿佛是在真空裏說的一樣。大夥兒望著他都笑吟吟地一臉驚愕,誰都以為他很快會停止這樣的白費勁兒——其實不然!他一個勁兒地衝那吞沒一切的巨響講啊講啊,還用左手優雅地打著手勢,不斷打著富有魔力的、迫使人不能不注意聽的手勢,同時在他緊繃的皺紋深重的額頭底下,張大了那雙疲憊、黯淡的小眼睛,一會兒瞅瞅這個聽講者,一會兒瞅瞅那個聽講者,害得人家隻好揚起眉毛衝他點頭,同時張著嘴巴,把手掌擋在耳朵背後,仿佛如此一來這完全沒治的事情真可以有一點兒治。現在他甚至站起來啦!隻見他佇立在岩壁前,手裏端著酒杯,壓得皺巴巴的旅行大衣幾乎拖到了腳背,豎起了領子,光著個大腦袋,偶像般高高的、皺紋深重的額頭周圍銀發飄飄,麵孔不停地蠕動,為了賦予自己那模糊不清的祝酒詞以確鑿無疑的含義,他又把用指甲如同矛尖的手指扣成的圓圈兒舉到了麵前。從他的手勢和他蠕動的嘴唇,人們可以辨認出一些習慣於聽他講的詞語:“沒問題!”“行啦!”——如此而已。他歪著腦袋,咧著嘴唇,一臉的苦相。可接著臉上又出現深深的酒窩,一副慣於享樂的德性,樣子活像個拎著袍子跳神的淫邪的巫師。他舉起酒杯,在客人們的眼前畫了個半圓,然後兩三口喝完它,直喝了個杯底朝天。隨後他伸長手臂,把杯子遞給以一隻手掌按在胸前的馬來仆人,再做了個可以動身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