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嘛,漢斯·卡斯托普這人生性善良,所以便贏得不止一位病友的信賴,成了一些因迷上了某個想法而苦惱,卻又不能對多數的樂天派傾訴者的知己。一位從奧地利某省來的前雕塑家,一個上了點年紀的白胡子老頭,鷹鉤鼻子加上藍眼睛,捉摸出來一份類似金融政策的計劃——已經用漂漂亮亮的字體繕寫好了,其中的要點還用毛筆蘸上紅墨水畫了著重線——內容是:每個報紙訂戶每天按規定必須交40克廢舊報紙,按月於每個月的一號集中繳納,這樣一年就有14000克,二十年則不少於288公斤,以一公斤20分尼計算,總價值就多達57,60德國馬克。設若有五百萬訂戶吧,備忘錄繼續寫到,二十年的舊報紙總價值就有2億8千8百萬馬克之巨;就算其中的三分之二返還給人家繼續訂報,可省下的三分之一還有將近一個億,可以用於人道事業,例如資助建立民眾肺結核防治所,支持生活貧困的才智之士,等等等等。該計劃已經細致到畫出了一支以厘米為刻度的價格尺,收購機構隻要用它一量,就可算出每月的廢舊報紙價值;還設計好了打空的表格,準備用做收付款的憑證。計劃的論證周詳全麵。漫不經心地浪費和毀棄舊報紙,任由無知的人將其用水衝掉、用火燒毀,都意味著對我們森林的背叛,對我們國民經濟的犯罪。愛惜紙張,節約用紙,就是愛惜節約纖維素,愛惜節約森林資源,愛惜節約生產纖維素和紙張所需要的人類原材料,意義不下於節約原料和資金。由於舊報紙還可以通過製成包裝紙和紙板輕而易舉地提高四倍價值,就成了一個能為國家和地方提供大量稅收的經濟門類,如此一來便減輕了作為納稅人的報紙讀者的負擔。一句話,這個計劃確實挺好,根本無懈可擊;如果說它還有些無事找事、發傻發昏的味道,那正好僅僅因為這位過了氣的藝術家太狂熱和偏執,狂熱和偏執地追求和捍衛一個經濟學的理想,而內心深處呢卻有並未真正把它當回事,因此絲毫未做將其付諸實踐的嚐試……每當他神采飛揚、口若懸河地向卡斯托普宣傳自己的濟世主張,年輕人都歪著腦袋一邊聽一邊點頭,同時剖析著自己對此所抱的輕蔑和反感的本質;這輕蔑和反感,影響了他對那位意欲救治昏聵世界的發明家的同情。
還有些“山莊”療養客在搞世界語,已經具有了一點用這種人造鳥語在席間進行會話的能力。漢斯·卡斯托普冷眼瞧著他們,不過內心裏卻不認為他們是最最糟糕的。新近院裏增加了一群英國人,他們帶來一種集體遊戲,玩法簡單得隻是一個人問圈子裏旁邊的人:“你可曾啥時候見過戴睡帽的魔鬼?”被問的人則回答:“不!我從未見過戴睡帽的魔鬼。”隨後又繼續問旁邊的人,如此這般,周而複始。真叫人受不了!可是,令可憐的漢斯·卡斯托普更受不了的,是院裏旮旮旯旯、每時每刻都看見有人獨自在玩撲克牌。要知道這樣一種消遣,最近真個瘋魔到了讓整座療養院變成罪惡淵藪的程度;漢斯·卡斯托普一段時間也成了它——也許是最狂熱的——犧牲品,因此有理由倍感其可怕。他迷上了這種一個人玩兒的“永遠十一點”:就是把惠斯特牌三張三張一組地翻開擺成三行,兩張湊成十一點的牌,還有三張已翻開的人頭牌,都可以新翻出牌來蓋掉,如此進行到不可能再進行下去,就算大功告成。簡直不可能相信,一種如此簡單的玩法,會弄得人心醉神迷,神魂顛倒。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也跟許多人一樣,偏偏要來試試究竟可能不可能——他之所以要嚐試,是因為玩的人總是緊皺眉頭,從來沒有高興的樣子。人們忍受著牌精的頤指氣使,喜怒無常,讓人手氣順起來運氣好得不能再好,一翻開成對的十一點和王、後、Jack便擠擠挨挨地在一起,還翻不到第三輪,就全部順了——一帆風順,馬到成功,刺激得人心裏癢癢,忍不住一試再試——可是,這之後卻擺到了第九輪,直至翻出最後一張牌,就是再也抓不著可以覆蓋的對子,讓眼看已經到手的成功突然受挫,於最後一刻煙消雲散——漢斯·卡斯托普到處翻牌,一天到晚翻牌,夜裏在星光下翻,清晨穿著睡衣翻,在餐桌上翻,在睡夢裏還翻。他翻得來心裏發怵,可仍舊翻牌不止。就這樣,一天塞特姆布裏尼先生來訪,便正好碰上他在擺牌,便又一如既往地以“打攪”他為自己的使命。
“真沒想到啊!”意大利人說,“您也翻起牌來啦,工程師?”
“並不完全如此,”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隻是隨便擺擺,隻是試試運氣。它那麼反複無常,實在捉摸不定,一會兒對你阿諛奉承,一會兒又桀驁不馴到了極點。今天早上一起床我就接連擺成三盤,其中一盤才擺兩輪就成功啦,創了一個紀錄。您相信嗎,我這會兒已經擺到三十二盤,卻沒有一盤成功到一半?”
塞特姆布尼先生瞅著他,黑色的眼睛裏近年來經常充滿了憂鬱。
“無論如何我覺得您已經心不在焉啦,”他說,“像這個樣子,我好像已不可能在這裏為我的憂慮找到安慰,為折磨著我的內心矛盾獲得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