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 / 3)

擺成半圓的椅子已經坐滿了。總共十三個人,波希米亞人文澤爾不算在內;為了侍弄那台設備,他習慣了自由行動,準備好機器便端來一張矮凳坐到旁邊,在麵朝房間中央的會友們背後。還有他的吉他也帶在身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半圓的末端,在屋子中央的枝形吊燈底下落座之前,一抬手先擰燃了兩盞紅燈,再一抬手熄滅了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光。於是整個屋子一下子黑暗彌漫,遠處的家什和角落都根本看不見了。隻有那張小桌子的桌麵及其近旁,還顯現在慘淡的紅光中。最初幾分鍾就連鄰座的人也彼此不見蹤影。在黑暗裏眼睛隻能慢慢適應過來,習慣利用那留給它們的一點點光亮,以及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補充的一些兒光明。

就照明的問題大夫講了一番話,為其科學方麵的欠缺作了一些辯解,希望大家千萬別認為這是製造氣氛和神秘感覺。遺憾啊,實在愛莫能助,暫時是沒法提供更多的光明嘍。眼下要探究的那些力量本性如此,在白色的亮光中就是不肯展現出來,就是不肯發揮作用。這是個前提條件,眼下隻好服從了——漢斯·卡斯托普感到滿意。黑暗令他覺得舒服,緩和了全局的詭異氣氛。再者,為了替眼前的黑暗辯護,他想起在透視室裏也是先用黑暗清洗眼睛,然後才好真正地“看”的。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繼續著顯然是特別針對漢斯·卡斯托普的開場白,說靈媒已經無需再由他也就是大夫來催眠啦。督察多半該發現她已經自行進入睡眠狀態;一經出現這種情況,以她的嘴說話的就已是她的保護神,就已是大家熟悉的霍爾格;大夥兒呢也可以向它——而不是向她——說出自己的願望。還有,絕對不可將意願和想法強行集中在眼前的現象上麵;這樣做是錯誤的,會導致失敗。相反應該抱著閑聊似的鬆弛心態。請卡斯托普先生首先注意監護好接靈女的四肢,不得出現任何紕漏。

“手拉手組成人鏈!”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後命令;於是全體照辦,就常常因在黑暗中一下子找不著鄰座的手而笑了起來。丁富博士的座位緊鄰赫爾米娜·克勒費特,便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左手則遞給了挨著他的魏薩爾先生。馬格努斯夫婦坐在博士旁邊,與這位太太相聯結的是安東·卡爾洛維奇·費爾格;漢斯·卡斯托普如果沒有弄錯,費爾格再握住右邊膚色如同象牙的萊薇小姐的手——如此這般地延伸下去。“音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發出指令。等候在他和他鄰座背後的波希米亞人文澤爾立刻打開機器,放上了唱針。“聊天!”博士先生再一次命令,這時已響起米略克一部序曲的頭幾個小節;同時眾人都提起了精神,開始東拉西扯地閑聊,這邊講今年冬天下雪的情況,那邊談剛才吃那頓飯走菜的順序,還有的扯到某某人強行出院或者合法出院了,等等等等,讓樂聲遮蔽著,談笑聲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完全人為地維係著生機。如此過了好幾分鍾。

突然,一張唱片還沒有放完,小艾莉開始劇烈抽搐起來。一陣痙攣傳遍她的全身,她大聲呻吟,上半身傾倒向前,額頭幾乎碰著漢斯·卡斯托普的額頭;兩條胳膊也開始像抽水似的前推後縮,她的監護者漢斯·卡斯托普也被拖累著做這奇怪的往複運動。

“進入狀態!”克勒費特用行話報告。樂聲戛然而止。交談頓時停息。在突如其來的靜寂中,隻聽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以柔軟、悠長的男低音問道:

“霍爾格可已就位?”

艾莉重新抽搐起來,身體開始在椅子上東倒西歪。接著,漢斯·卡斯托普感到自己的手被她的雙手狠狠捏了一把。

“她捏我的手啦!”年輕人報告。

“是它!”大夫糾正卡斯托普,“是它捏了您的手。也就是說它已經來了——我們歡迎你啊,霍爾格!”大夫繼續拍馬屁,“我們衷心歡迎你,夥計!請你好好想一想!上次你來我們這裏的時候,你曾經答應過,隻要我們圈子裏點到了某個故人,不管是男是女還是弟兄姊妹,你都願意將此人召喚回來,讓其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眼前現形。今天你願意兌現自己的諾言嗎?覺得有能力兌現諾言嗎?”

艾莉又渾身哆嗦起來。她呻吟著,遲遲不作回答。慢慢兒地,她把雙手連同監護人的手拉到自己的額頭上,在那裏停了一會兒。隨後她湊近漢斯·卡斯托普的耳朵,熱乎乎地悄悄道了一聲“有!”

灼熱的氣息徑直灌進咱們年輕朋友的耳道裏,搞得他有些個毛骨悚然,也就是民間所謂渾身“起雞皮疙瘩”;這種現象的本質,有一天貝倫斯宮廷顧問曾經給他解釋過。我們之所以說毛骨悚然,是想把純粹的身體反應與心靈反應區分開來;須知這裏壓根兒談不上恐懼。他當時想到的大致是:“喏,她完全失態啦!”可再說呢,一位雙手給他握住的年輕姑娘在他耳邊悄悄道一聲“有!”確實讓他在一瞬間受到了觸動甚至震撼,模模糊糊的觸動和震撼;那真是一種心醉神迷的感覺,一種由令人神經錯亂的境況產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