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並不富裕。父親在外工作,一定要到天晚才從辦公室回家,而收入並不高。
而且我還有兩個姊姊。
我母親因為我們生活得不寬裕而感到痛苦,時常找些尖刻的話去對付我的父親。
這位可憐的丈夫當時有一個教我傷心的手勢。他每每張開手掌擱在額頭上,儼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並沒有,而且他絕不答辯。我感到他的懦弱的痛苦了。
大家尤其注意節約,從來不接受邀請去吃一頓夜飯,為的是免得回請;家裏買的食品之類全是大減價的東西,種種舊貨。姊姊們的裙袍全是自家縫的,為了三個銅元一公尺的滾條,也要在價格上商量好久;我們通常的食品僅僅是濃湯和牛肉雜燴,那仿佛是有益衛生和滋補的,不過我寧願吃別的東西。
不過每逢星期日,我們就打扮得齊齊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
父親穿上方襟大禮服,戴上絲光高帽子,套上手套,伸起胳膊給母親挽著,母親插戴得花花綠綠像是一艘過盛節的海船掛著各種旗子。姊姊早已打扮停當,專心等候出發的信號。
大家上路了。姊姊們彼此挽著胳膊在前麵走。她們都已到了結婚的年齡,當時父母們都要教她們在城裏露露臉。我靠住母親的左邊,她的右邊由父親護衛。我現在還記得我的可憐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莊嚴氣概,他們臉上的嚴肅,他們態度上的正經。他們挺直了脊梁,伸直了腿子,鄭重地走,仿佛一樁極端重要的事件要靠著他們的這種態度才能完成一樣。
每逢星期日看見那些從陌生的遙遠地方回來的大海船,父親始終毫不變更地說著同樣的話:“哈!倘若於勒就在那裏麵,那是何等驚人的喜事啊!”
我的叔叔於勒,父親的兄弟,當初全家都對他躲避不及,而現在算是家庭裏的惟一希望了。
我自從童年時代就聽見大家談到他,我對他是那麼熟識,所以我仿佛一見麵就認得出他。他在動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詳細情形,我統統知道,盡管大家隻輕輕地談著他人生中的那一個時期。
他像是曾經有過不良的品行,這就是說他曾經吃空了一些兒銀錢。對於貧窮的家庭這就是莫大的罪狀了。在日用短缺的家庭裏,若是一個孩子強迫父母消耗了本錢,必然變成一個壞人,一個光棍,一個浪蕩子弟!總而言之,於勒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遺產之後,此外還大大地減少了我父親可以得到的遺產。
後來,他在家裏住不下去了,就搭上一艘從勒阿弗爾到紐約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於勒叔就做了商人,不過什麼行業,我們卻不知道,並且他不久曾經寫信回來,說自己賺了點兒錢,希望能夠補償他從前給我父親造成的損失。
這封信在家庭裏引起一種深刻的激動了。於勒,從前有人說他毫無價值,居然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正派人,一個有良心的孩子,一個真正姓達勿朗詩的人,純潔正直得和所有姓達勿朗詩的人一樣。
此外,一個船長從前告訴過我們,說於勒叔租了一家大店鋪,並且經營著一種重要的買賣。
兩年之後,第二封信來了。他在信中說:“我親愛的費力卜:我寫信給你是為了請你不要記掛我。我身體很好,買賣也做得不壞。明天我動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長期旅行,將來也許有好幾年沒有消息給你。倘若我沒有信來,你不必記掛。一到發了財,我一定回勒阿弗爾。現在希望這不會等得太久,並且我們將來一定能夠舒舒服服一塊兒過活……”
這封信竟變成了家庭裏的《福音書》了。大家時常讀著,並且拿給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當中,事實上,於勒叔再也沒有消息回來了,不過時間越久,我父親的希望就越大,後來我母親也時常說:“將來好心眼兒的於勒回來之後,我們的景況自然不同了。那是一個很能幹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著那些黑殼子大輪船從水平線上走過來,我父親就重述著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哈!倘若於勒就在那裏麵,那是何等驚人的喜事啊!”並且大家幾乎指望看見他揚起一方手帕喚著:“噢嗨!費力卜。”
大家堅信這樁事一定會成為現實,大家盤算過無數的計劃:甚至於談到應當用叔叔的錢去買一所小的鄉村別墅。
我的大姊當時二十八歲,另一個二十六歲。她們都還沒有結婚,而這件事當時對於我們是一個憂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