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少年壯誌(1 / 3)

要努力讀書,要有能力,才不會受人欺辱,才能獲得尊嚴和平等,才可“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小受到的這些教誨又在腦海中縈繞,他咽下了這口氣,默默地隨大人向鳳尾湖工地走去。

1、王子校園

一場春雪剛剛下過,田野上的麥苗在積雪的重壓下努力地揚起青青的尖頭,行人走過的道路,泥濘不堪,天空灰濛濛,像又有雪要下。望著半山腰一片黑越越的樹木掩映的間或透出土紅色的磚瓦房,順著一條碎石子路走上山坡,兩行足可遮陽的橡樹像衛兵一樣排列在道路兩旁。再往上走,是一塊空曠的平地,有一棵一人合抱的橡樹緊貼著枯死的古橡樹傲然矗立在平地的右側。古橡樹還未完全腐朽,從其大至的輪廓可以看出胸徑在兩米左右,少說也有幾百歲年紀。當地人介紹說,三十年前,一個炸雷將古橡樹劈為兩半,從此就再沒有綠過。過了兩年,枯樹的旁邊長出了一枝嫩葉的小橡樹,在當地人和院內人的嗬護下慢慢長成了今天的大樹。走近這棵在眾人嗬護下長大的橡樹,抬眼向上看,有一些飽經風霜頑強不掉下來的老樹葉散掛在枝枝杈杈上,再仔細看樹枝,有點點綠芽在上麵冒出尖尖來,此刻,雖是春寒料峭,可春的確來了!

這是十年“****”結束後的第一個春天!

據傳,明朝一位分封在這片土地上的諸侯王,在此處修建了一所書院,專供王子和貴族子弟讀書、玩耍,遂起名“王子書院”,山下的古鎮就叫王子鎮。書院幾經兵災、天災,原先的房屋早就蕩然無存,但“王子書院”,後在民國時期改為“王子高中”的名字卻延用至今。門前那棵枯死又重生的橡樹足可見證它的曆史。縱使朝代更迭,一旦天下太平,這裏總是書聲朗朗,讀書的風氣經久不衰。這裏曾出過不少秀才、舉人,還有進士。近代以來也有幾個留英、留美碩士、博士從這裏走出去。這是一所悠久的、遠近聞名的學校。

高二(一)班的教室裏,苗偉業與全班同學一起正在聽數學老師苗遠舟講解函數題。

“哪位同學能做第二種解法?請舉手!”苗老師在黑板上做了一種解答後向台下學生提問。

教室裏一片寂靜,有同學不屑一顧地小聲嘀咕:“一種解法就夠了,還要第二種解法,多此一舉!”

看到沒有同學舉手,坐在第三排靠中間走道的苗偉業舉起了手。

“苗偉業同學請上黑板解答!”苗老師微笑著說。

苗偉業走上講台,拿著老師遞給的白粉筆,麵向黑板,刷刷幾下就答題完畢,轉身小聲說:“這道題還有第三種解法!”

苗老師眼光一閃,愛撫地示意他繼續解答。

課堂上鴉雀無聲,同學中有的眼都不眨一下盯著黑板,有的歪著頭乜斜著眼睛,有的扭頭望向窗外,一隻眼睜,一隻眼閉,雙手比劃著打鳥的樣子。

“看把你能的!”先前嘀咕的叫梁繼軍的同學又嘟嚕了一句,鄰座紮著馬尾辮、高挑個兒的女同學喬翠葉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還有第四種解法嗎?”待苗偉業解答完,苗老師輕柔地問了一聲。

“就想出來這些!”

“好!請坐回去吧!”苗老師說完,環視台下的學生,“請各位同學看黑板,苗偉業同學的第二和第三種解法完全正確!”接著象看穿了某些同學心思似的,不免由此及彼語重心長一番:“考試時隻要一種解法答對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一題多解呢?這就好比要到達一個目的地,有多條路可以走,比較一下哪條更近些,更好走些,做出最省時省力的選擇,是不是比隻知道一條路更有利呢?要完成一個項目或一個課題,不隻是一種方法、一個答案,平時多動腦筋、開闊思路、舉一反三、融彙貫通,養成了這樣一種思維和行為習慣,許多事情就容易辦好,離成功也就不遠了。”

苗老師已年過半百,身板挺直,頭發漆黑不見一絲白發,深藍色的上衣雖在袖口和肘關節處磨得有些發白,但幹淨、整潔,多年的農村勞動並未將身體壓垮,也未改變他嚴謹和一絲不苟的習慣。他與苗偉業是本家,同為距此十幾華裏的苗家莊人,按輩份算,苗偉業應叫苗老師伯伯。苗老師是土生可不是土長的人,他五歲就與母親一起隨做生意的父親在省城安了家,長大後考入燕京大學數學係,參加過地下黨組織的學生運動,解放軍進城後的第二年畢業回到省城,在一所大學任助教,不久,父母因病相繼去世。反右那年,他剛升任副教授,因向組織提意見成為****,被遣送回原籍——苗家莊,未生育的妻子離他而去,自此,單身一人再未娶親。

回苗家莊之初,他就住在沾點親的苗偉業父親家。家鄉父老對這位落難的才子深表同情,為照顧他,不致幹繁重的農活,村支部——後來是大隊支部讓他管理一處柑橘果園。他感激父老的這份鄉情,幹脆將家安在果園裏。他那認真而不拘泥的數學頭腦,琢磨起農藝來也是一流的,經他改良、培育的柑橘,個大、汁多、可口、產量高,遠近聞名,年年為大隊創下不菲的經濟收益。十幾年來,盡管政治運動一撥接一撥,但在家鄉父老的保護下,他很少受到大的衝擊。三年前,被王子高中新任校長朱子軒發掘,聘為民辦教師,才又站上了這三尺講台。

朱子軒是分封在此地的朱家諸侯王的直係後裔,祖上雖起起落落,可“耕讀為本”的祖訓並未丟失,到了他這一代,他走出了這祖居之地去英國留學獲得博士學位,回國後任省城第一中學校長。

頂著右派帽子十幾年,早已靠邊站了的朱子軒,有感於壯誌未酬而行將老去,於是向教育部門申請,自願回原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因他的學識和知名度,被縣教育局任命為王子高中校長。

上任後,朱子軒做了兩件讓人側目的事,一是讓三位回原籍當農民的****分子以民辦教師身份走上講台,苗遠舟即是其中之一;二是自力更生,重建和修整殘破不堪的王子高中校園。在那個無法安心教學的年代,與其讓老師、學生整日支農、修堤,不如自找門路籌集材料建校。他的一位學生在一所礦山任礦長,適逢礦藏枯竭,上級決定停止開采,職工和家屬全體搬遷。朱子軒找到這位學生,提出由王子高中的幾百號師生前來“助工”,幫助礦山搬遷設備,條件是將廢棄的房屋拆除,磚、瓦、門、窗、梁、柱等建築材料送給學校。其實“助工”是幌子,礦山的那些機器、設備,哪是老師、學生搬得動,運得走的?結果是拆除的那些房屋建築材料,還是用礦山的十****卡車給運回學校的。建築材料運回學校後,各村村民自發地到學校幫助建設,生產隊還給記工分。村民中泥工、木工有的是,不到兩個月時間,八棟教室和辦公室全部竣工,紅磚紅瓦,又紅又“專”。教師和學生宿舍及其他建築物也順帶修整一番。

2、寒門少年

偏處一隅的古老、純樸、風景秀麗的中南古鎮,與全國各地一樣動蕩,教書育人受到貶損和衝擊。雖然如此,但有著尊師重教、崇文尚武傳統的這一方百姓,對人才的渴求和重視是發自骨子裏的。各家的孩子上學、讀書從來都是第一位,逢年過節玩龍燈、耍獅子也是當地人最佳的娛樂方式和大人、小孩的必修課,大多數人都有幾招防身的武術功底。

苗偉業的父親苗遠鵬算是農村中的文化人。苗遠鵬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按年齡排序,長子苗偉業,次子苗偉豪,大女兒苗偉芝,小兒子苗偉強,最小的女兒叫苗偉蓮。他身體一直不好,長年的肺癆病折磨著他,在生產隊算不上一個壯勞力。因其讀過書,還略懂醫道,村裏的紅白喜事或逢年過節,寫寫對聯、布置布置場麵,村人有些頭痛腦熱、跌倒損傷的小病小痛,都找他幫忙,他是來者不拒,熱心快腸,因此人緣挺好。他媳婦也是個弱身子,也許是生育兒女時落下了病根,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一家七口,靠兩口子掙的那點工分不夠分口糧,祖上留下來的什麼櫥、櫃、桌子、板凳都拿去兌現換了口糧,實在沒有東西可兌現的了,就將一部分口糧拿到黑市上賣個高價,錢交到隊裏再拿回另一部分口糧,許多年就是這麼過來的。村裏有不少與苗偉業同齡的孩子小學或初中未畢業就輟學回家,小點的就為生產隊放牛、放羊,大點的就到生產隊參加勞動,可苗遠鵬就是不讓孩子輟學,再苦再難也要讓自己的孩子個個讀書,哪怕在許多人看來讀書無用,哪怕他讀了一肚子書也沒派上大用場,但他固執地認為,讀書是做人的根本,讀書人自古以來就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子固窮”,窮不可怕,“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些古代士大夫所堅持的儒家思想,也成了他的祖傳家訓。盡管他祖上從未顯赫過,隻出過秀才,連舉人都沒有出過,但他堅守傳統,並要代代相傳。也正是因為有了像苗遠鵬這樣一些人的堅持、固守,曆經幾百年的王子古鎮才不至於被曆史的塵埃所淹沒,才有崇文尊教、民風純樸的傳統。

苗偉業三歲開始識字、記數,到七歲上小學時,小學二年級的課本就了然於胸,本來可以直接跳到三年級,但苗遠鵬不希望拔苗助長,還是讓兒子從一年級讀起,一級一級往上升。因此,苗偉業在玩兒中輕輕鬆鬆讀書、考試。他讀書成績一直優秀,除本人聰明、乖巧,在父親的熏陶下練就的童子功外,還得益於一位高人。從小學到高中,伴隨著“****”長大,那樣的課本和考試內容,年年成績第一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了。他的最大樂趣在大隊果園裏,倒不是去摘那樹上的柑橘吃,而是那裏住著讓他知道世界有多大,高斯、愛因斯坦是誰,數論、相對論是什麼的****伯伯苗遠舟。

作為家中長子,苗偉業從小就懂事,每逢假期或放學回家,都會主動為父母分擔家務和憂愁,有幾個暑假就是在三十裏外的山上度過的。村裏有一戶人家的親戚是那片山的護林員,他與大弟偉豪同那戶人家的孩子一起,再約上幾個年齡相仿的半大小夥伴,住在那個護林員親戚的家裏,砍上一個月柴禾。早上天剛亮就起床,帶上幹糧和水,趁太陽還未升起及升起後地麵溫度未達到一天中的最高時段砍上一陣子柴禾;到了烈日如火時,迅速將砍下的柴禾就地鋪開,回到住處吃飯、休息;到了太陽偏西時又去砍一陣子,天黑又回到住處吃飯、休息。這樣一個來月下來,加上生產隊分的莊稼地裏的秸稈,全家一年的燒柴用度就夠了。

曬幹的柴禾捆紮後堆在一起,然後一擔一擔地挑到山下路旁,家庭條件好點的就租一輛手扶拖拉機運到家裏,當天傍晚就可回家。家庭條件差沒錢租手扶拖拉機的,就從生產隊裏借輛板車,這樣一板車近千斤柴禾從挑下山、裝車,到拉回家往往是從天不亮就開始,到深夜才能到家。裝載柴禾是要有點技巧的——先是將手扶拖拉機或板車用木棒或木板加寬、加長,然後將一捆捆的柴禾在上麵一排排堆放、加高,堆成一個柴垛,最後在上麵用一根或兩根又長又粗的木杆壓住,四周用麻繩固定。要是壓不住,或繩索鬆了、斷了,柴禾就會一捆捆地掉下來。有一年暑假,苗偉業與大弟苗偉豪及父親苗遠鵬拉著堆得高高的一板車柴禾,道路坑坑窪窪,走到半路,車上的柴禾被抖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停下來重新裝載。苗偉業在上麵用力地壓木杆,苗遠鵬與苗偉豪將套在木杆上的麻繩往兩邊的車轅上拉緊捆綁。由於木杆不受力,一下子壓斷了,苗偉業一個“倒栽蔥”從柴垛上摔到地麵,而折斷的一小段木杆掉到苗遠鵬頭上,又彈到苗偉豪麵部,使父子三人都受了傷,可還得強忍著傷痛和饑渴,將一板車柴禾拉回家,到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