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隻要我不忘記,你就活著(1 / 1)

(第一百零四回醉金剛小鰍生大浪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有一種小花叫“不死花”,哪怕它是幹枯的,泡在水裏還會返綠開花。寶玉對黛玉的思念也如這不死花,哪怕有一滴隱淚灑落,它就在心底悄然開放,把心髒撐展得生疼欲裂。

真正的死亡是再沒有人記起。隻要被想著被念著,就是活著,是另一種活著。寶玉似乎漸漸明白了,人死不能複生,瀟湘館還在,翠竹還綠,但林妹妹不會回來了,那雙笑眼不再與自己的視線交彙,她的愛意、她的那些詩都隨風走了,與大地同化了,如同他們一起葬過的春花,香消紅殞,走向了無盡的虛無。

那就讓記憶留住昨天的片段,讓昨天的片段成為心靈的一部分。寶玉至今不知黛玉之死的詳情,而忠誠的紫鵑誤認為寶玉變過心,一直耿耿於懷,拒絕與寶玉談話:

寶玉出來便輕輕和襲人說,央他(她):“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她)。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總是有氣,須得你去解勸開了他(她)來才好。”襲人道:“……有話你明兒問不得?”

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閑(有空。北方習語)……”襲人道:“他(她)不是二奶奶(寶釵)叫是不來的。”……寶玉道:“……你說我並不是負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人了!”說著這話便瞧瞧裏頭,用手一指,說:“他(她。寶釵)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她)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她)死了也不抱怨我……你想我是無情的人麼?晴雯到底是個丫頭……我還做個祭文祭他(她)呢……如今林姑娘死了……我連祭都不能祭一祭……”

寶玉比爸爸賈政明白得多,他清楚林妹妹是被老祖宗賈母她們逼死的。奉勸熱愛賈母的讀者,聽聽寶玉的心裏話吧!

黛玉臨終前,到底有沒有恨,我們已經不知道了;但寶玉是有恨的,他恨那些以愛的名義剝奪他的愛情權、並逼死林妹妹的人們。他突然發現世界很可怕,家庭不再值得他信任。

林妹妹死時,他不在她的旁側。他隻想要一個轉述:黛玉臨終的具體細節。而紫鵑之怒讓他萬分悲觀,他懷疑,他委屈,他不解,他辯駁,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

晴雯之死,寶玉還寫下長長的祭文;但黛玉之死,他寫不出一個字,心痛過了頭,就如同彈簧拉過了勁。

寶玉道:“我……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我如今怎麼一點靈機都沒了。要祭別人,胡亂還使得;若是他(她),斷斷俗理不得一點兒的。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她)姑娘的心……所有他(她。黛玉)的東西,我誆(騙。北方習語。此為想辦法得到)過來,你二奶奶(寶釵)總不叫動,不知什麼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

寶玉連哄帶騙,總算是把黛玉的遺物盡數收藏起來。他一定首先拿起那張斷了弦的琴,但黛玉的生命之弦是接不上了;他會收起黛玉最後一次過生日的“幾件新鮮衣服”,當時的林妹妹“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他會收起書架上的“玻璃繡球燈”,它曾經照過秋雨夜路,如她的眼睛;他會收起那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收起一同踏雪的記憶——那年的大雪,多麼潔白啊。

寶釵不允許寶玉再動那些遺物,當然有嫉妒的成分,但也有關心的因素,她怕重情重義到了死板地步的寶玉疼痛得瘋了。

寶玉道:“我不信。既是他(她。黛玉)這麼念我,為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她)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裏有他(她)沒有。”

黛玉為什麼把詩集燒了,那是絕望,那是恨,那是自殘自毀,那也是愛之深的反向。

一夜不眠,一夜無夢;你在天邊,你在眼前,“你在我的身邊一直沒有走遠。”(改自王菲《傳奇》)他愧對黛玉,隻因為他少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目送,欠她最重要的一次執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