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當我從那些樹的包圍中走出,走進鋼筋水泥的都市,見慣了鋼筋水泥般的無情與冰冷,卻沒有讓心上生起層層的繭。我的心仍在保持著童年的溫度,那不是一種軟弱或脆弱,就像那些記憶中的樹一般,不堅硬卻堅韌,不棱角分明卻充滿生機。這是故鄉所給我的傳承,那些樹就長在我的心裏。
如今的家,上不依天下不著地,再沒有了當年踏實的感覺。樓上樓下都有人在生息,心也如懸浮於半空,無依無著。家的周圍很難看到一棵像樣的樹,那些被精心修剪過的,不是真正的樹,它們不能恣意生長,隻是一種景致,一種生命的畸型。忽然就懷念起高大樹木中矮矮的屋簷來,那裏所盛裝的溫暖與眷戀,這個家中永遠都不會達到。那低矮的屋簷,在我的生命中,高出了摩天萬仞的大廈,抵達了親情的高度。
有一個夜裏,母親從遙遠的家鄉打來電話,隻為了告訴我,她看了我所在城市的天氣預報,明天降溫,別忘了多穿衣服。那個寒冷的夜裏,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忽然覺得,現在的這個家,也是在一片樹蔭之中。而父親母親,就是那兩株樹,他們的臂膀如枝般橫伸千裏,依然為我擋風遮雨,給我嗬護。他們的愛就如那些永不疲倦的葉子,風來時沙沙作響給我提醒,落雨時為我擋去大半,沒有風雨的時候,便為我獻上一份清涼。安睡在他們的臂膀之中,無煩無憂,好人好夢。
是的,不管十年百年,無論千裏萬裏,我的家都永遠在那些葉子底下,在那份愛的溫暖之中。生命中親情的樹永遠站立,於是有了力量,有了希望,有了無盡的感恩與感謝。
向我揮手的那隻螞蟻
父親,這個終生陪我走路的人,在光陰的麵前瘦了、矮了。現在,我要把他的背影碾成墨,寫出一份比海洋更深沉的思念。
小時候,因為住在山溝裏,所以上學要走很長一段山路。父親日複一日,送我上學。父親沒有太多的話,一路上隻能聽到他虎虎生風的腳步聲。有一天父親的腳崴了,他對我說:你都上五年級了,是男子漢的話就鍛煉一下膽量。今天爸爸腳崴了,你自己上學吧。我心裏雖然害怕,可是不想讓一家人嘲笑我,就一把抓起書包,豪情萬丈地走出家門。剛走出家門口,就開始膽怯起來,尤其是走過那片茂密叢林的時候,貓著腰,不敢發出聲響,心也砰砰直跳,總覺得身後有什麼黑乎乎的東西跟著。我就不停地回頭,就真的看到了一個人影,正一瘸一拐地跟著我。我看清了,是父親!我頓時昂首挺胸,一邊走一邊還故意哼哼起兒歌來。父親以為我不知道他在身後,其實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這一輩子,那山一樣的父愛會始終在我的身後如影跟隨。
高考落榜的那年冬天,外省的親戚給父親寫信,說是為我找了份差事,讓我去那邊打工。送我走的時候,父親一如往常那樣,在身後默默地跟著。我勸父親回去,因為我不想在車站看到和父親分別的場麵,我是一個眼窩子淺的人,我怕我的眼淚決堤。父親執拗得很,說,幫你把行李拎到站裏去吧,怪沉的。到了候車室,父親從棉襖最裏層的口袋裏掏出一遝整整齊齊的零錢,一捆一捆的,我看見那些錢潮乎乎的,似乎在冒著熱氣兒。父親讓我把它們都帶上,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一元錢的回程車費。“我走著回去就行了。”父親說,“也沒多遠。10多裏的路,一眨眼就到家了。”
我非要讓父親帶回去一些錢,父親不肯。我和父親撕扯著,誰也不肯妥協。我知道父親的脾氣,隻好硬了心腸收下那些潮乎乎的錢。父親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把那些錢要了回去,對我說,“你等我一會兒,馬上回來。”就看到他急急忙忙地鑽進人群中。父親在大街上左顧右盼,不懂紅綠燈,險些被一輛轎車撞到。那個司機大聲地嗬斥父親,我看到父親點頭哈腰,對著人家滿臉謙卑地陪著不是。
火車要開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很著急,卻也有些慶幸。我想這下父親可以把那些錢拿回去,也不用遭罪走著回去了。不想父親一路跑著回來了,他跑起來的姿勢很怪異,有點一瘸一拐的。我問他的腳怎麼了,父親一個勁地說,“沒啥,就是崴了一下。”然後從兜裏掏出一張嶄新的百元票子和幾張零塊的。“我去儲蓄所給你換了個整票的,這樣帶著安全。這些零錢你也帶著在路上花,別餓肚子。”
我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湧了出來,大冷的天,父親卻跑得大汗淋漓,隻為了找個儲蓄所給我“化零為整”。
火車徐徐開動,我看到父親一直站在那裏,父親漸漸地小了,小成一隻不停地向我揮著手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