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父親在山上抬石頭時,閃了腰。我看到,父親的明顯佝僂了。在幹冷的冬日早晨,父親走幾步就要咳一聲。有時候不湊巧了,父親就會一連串地咳個不停。在寂靜的曠野,那咳聲,有著驚心動魄的感覺。父親佝著腰,低著頭,使勁地咳,不住地咳。我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真擔心父親一不小心把五髒六腑一同咳了出來。半天,父親才停止了咳嗽。抬起頭看到我時,父親明顯地把腰一挺。行到岔路口,父親徑直走了,他不再等我走遠他再走。若是等我,他就遲到了,他的腳力已明顯不如以前。
父親的山歌聲又響了起來,隻是夾雜著聲聲咳嗽。“男人已經……咳……五十多,還要……咳咳……上山抬石頭。不是有老又……有小,誰肯五更做馬牛……咳咳咳咳……”父親的歌聲嘶啞而蒼涼,在夜色中,飄得很遠很遠。他的歌聲不再悠揚,再也沒了當年的韻味。連那繞梁不絕的尾音也被抑製不住的聲聲咳嗽所代替。在驚人的一陣陣咳嗽聲中,我淚流滿麵。
後來,我上了大學,離開了故鄉。母親來電話說,父親為了給我攢學費,幹活更勤了。“隻是,”母親遲疑著,“那咳嗽更嚴重了。”
突然地,我淚流滿麵,恍然又看到了父親佝僂的身影,聽到了父親那蒼涼的山歌。“男人已經五十多,還要上山抬石頭。不是有老又有小,誰肯五更做馬牛……咳咳咳咳……”
父親的脊梁和兒子的後背
術後,父親都是母親照顧,我離家最遠,隻能每隔一段時間,回家探望一下。
那天回家,陽光很好,是個少有的暖和的冬日。母親將我悄悄拉到一邊說,自從手術後,父親就沒有洗過澡,平時隻能用熱水幫他擦擦身子,今天難得天氣這麼好,讓我帶父親去澡堂泡泡。
我去征求父親的意見,他很高興。
離家不遠,就有家澡堂,病前,父親常去那兒泡澡。我和父親,慢慢走著去。
一路上,我在想該怎麼辦。印象中,長大之後,我就從沒有上澡堂洗過澡,更沒有陪父親去過。像大多數的父子一樣,我們父子倆的感情很好,我很尊重他,也有點懼怕他,但作為兩個男人,我和父親之間,卻幾乎沒有任何肌體上的接觸,我甚至不記得觸碰過他的手。而現在,我將要單獨和他麵對麵,還要幫他洗澡。我有點隱隱的擔心,不知道怎麼做。
脫光了衣服,往浴池走的時候,父親忽然對我說,等會我自己洗,你放心,我能行。說著,父親還甩了甩胳膊。洗好了,你來幫我搓搓背,好嗎?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羞愧地點點頭。
泡了一會,我幫父親搓背。父親教我怎麼將毛巾纏在手上,怎麼用力。我右手纏著毛巾,左手搭在父親的後背上,慢慢往下搓。這是我第一次與父親這麼親密地接觸。父親後背上的皮膚鬆鬆垮垮,一用力,感覺要被扯下來,而父親曾經是多麼強壯啊。浴池裏濕氣氤氳。我揉了揉眼睛。
搓到腰部時,手忽然被什麼東西磕了下。低頭一看,父親的腰眼上,鼓起幾個凸起的骨節,是扭曲變形的脊椎!難道父親的腰眼,受過傷?而我竟然一無所知。我輕聲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說,那是他年輕時當兵,一次訓練時受的傷,這幾年忽然加重了。父親當過兵,我知道,而他在部隊受過傷,我卻從沒聽他講過。難怪從我記事起,父親的腰就一直不大好,站的時間稍長,他就得蹲下來。而家中所有的重活,都是他搶著做的。父親一直給我們的感覺,他是這個家中力量最大的人。
幫父親搓好背,父親忽然對我說,你轉過去,我也幫你搓搓背。我堅決不答應,父親卻很執拗,非得幫我也搓下。我隻好同意他,簡單地幫我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