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獲獎作家
PabloNeruda(1904-1973)
歸來的溫馨
我的住所幽深,院內樹木繁茂。久別之後,房子的許多去處吸引我躲進去盡情享受歸來的溫馨。花園裏長起神奇的灌木叢,發出我從未領受過的芬芳。我種在花園深處的楊樹,原來是那麼細弱,那麼不起眼,現在竟長成了大樹。它直插雲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皺紋,梢頭不停地顫動著新葉。
最後認出我的是栗樹。當我走近時,它們那光裸幹枯、高聳紛繁的枝條,顯出莫測高深和滿懷敵意的神態,而在它們軀幹周圍正萌動著無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們,因為我心裏明白,它們需要我去巡禮,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佇立在沒有葉子的枝條下,直到有一天,一個羞怯的綠芽從樹梢高處遠遠地探出來看我,隨後出來了更多的綠芽。我出現的消息就這樣傳遍了那棵大栗樹所有躲藏著的滿懷疑慮的樹葉;現在,它們驕傲地向我致意,已經習慣了我的歸來。
鳥兒在枝頭重新開始往日的啼鳴,仿佛樹葉下什麼變化也未曾發生。
書房裏等待我的是殘冬的濃烈氣息。在我的住所中,書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離家的跡象。
封存的書籍有一股亡魂的氣味,直衝鼻子和心靈深處,因為這是遺忘—業已湮滅的記憶—所產生的氣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邊,麵對著安第斯山頂上白色和藍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後,我感到了正在與這些書籍進行搏鬥的春天的芬芳。書籍不願擺脫長期被人拋棄的狀態,依然散發一陣陣遺忘的氣息。春天身披新裝,帶著忍冬的香氣,正在進入各個房間。
在我離家期間,書籍給弄得散亂不堪。這不是說書籍短缺了,而是它們的位置給挪動了。在一卷十七世紀古版的嚴肅的培根著作旁邊,我看到薩爾加裏的《尤卡坦旗艦》;盡管如此,它們倒還能夠和睦相處。然而,一冊拜倫詩集卻散開了,我拿起來的時候,書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樣掉落下來。我費力地把書脊和書皮縫上,事前我先飽覽了那冷漠的浪漫主義。
海螺是我住所裏最沉默的居民。從前海螺連年在大海裏度過,養成了沉默的習慣。如今,近幾年的時光又給它增添了歲月和塵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閃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橢圓形,或是它那張開的殼瓣,都使我記起遠處的海岸和事件。這種閃著紅光的珍貴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的軟體動物學家—深海的魔術師—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當做海底勳章贈給我的。這些加利福尼亞海裏的黑“橄欖”,以及同一處來的帶紅刺和帶黑珍珠的牡蠣,都已經有點兒褪色,而且蓋滿塵埃了。從前,就在有那麼多寶藏的加利福尼亞海上,我們險些遇難。
還有一些新居民,就是從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裏取出的書籍和物品。這些鬆木箱來自法國,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氣味,打開蓋子時發出嘎吱嘎吱的歌聲,隨即箱內出現金光,露出維克多·雨果著作的紅色書皮。舊版的《悲慘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幾堵牆壁之內安頓下來。
不過,從這口靈柩般的大木箱裏出來一座塑像,她有一張婦女的可親的臉,木頭做的高聳的乳房,一雙浸透音樂和鹽水的手,我給她取名叫“天堂裏的馬利亞”,因為她帶來了失蹤船隻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舊貨店裏發現她光彩照人,當時她因被人拋棄而麵目全非,混在一堆廢棄的金屬器具裏,埋在郊區陰鬱的破布堆下麵。現在,她被放置在高處,再次煥發著活潑、鮮豔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雙頰又將掛滿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眼淚。
玫瑰花在匆匆開放。從前,我對玫瑰很反感,因為她沒完沒了地附麗於文學,因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們赤身裸體頂著嚴冬冒出來,當她們在堅韌多刺的枝條間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紅的火團的時候,我心中漸漸充滿柔情,讚歎她們駿馬一樣的體魄,讚歎她們含著挑戰意味發出的浪濤般神秘的芳香與光彩,而這是她們適時地從黑色土地裏盡情吸取之後,像是責任心創造奇跡,在露天裏表露的愛。而現在,玫瑰帶著動人的嚴肅神情挺立在每個角落,這種嚴肅與我正相符,因為她們和我都擺脫了奢侈與輕浮,各自盡力發出自己的一分光。
可是,四麵八方吹來的風使花朵輕微起伏、顫動,飄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時代的記憶湧來,令人陶醉:已經忘卻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時光,那輕輕撫摩過的纖手、高傲的琥珀色雙眸以及隨著時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發辮,一起湧上心頭。
這是忍冬的芳香,這是春天的第一個吻。
(林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