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都是個體腦力勞動者,其創作特色大多表現在“別開生麵”的獨特性上,編輯對此應該給予理解支持。文學之有魅力,就因作家創造新穎新奇的藝術世界。作家之所以獨立,就因為他們開拓自有專長的藝術領域。超凡脫俗的“別具一格”,有時不易為公眾普遍接受,他們的追求難免孤獨,這就要求編輯開闊眼界胸襟,博采眾長,兼容並收,對多樣的作品一視同仁,跟各路各類的作家廣交朋友。編輯應是千姿百態之美的鑒賞者和傳播者,應成為個性獨特的作家的知己與知音。
文學的生命在不斷革新,革新的腳步大都在探索中邁進。而思想的探索有時難免偏頗,或者陷入朦朧混沌。反映在作品裏,很可能會出現讓人一時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景。而藝術的本質,恰就在似與不似之間。對這種狀態,評論家會梳理,進行明晰闡釋。編輯則沉溺揣摩品味,以求與作家感性上生發共振共鳴。藝術形式的探索,有些作家傾心嚐試一些讀者尚不習慣的變革。對此,編輯也應心領神會,盡可能引領讀者去認知認同,以使文學在不斷的革新中前進。
草台班子出名角,作家未必進科班。編輯卻最好科班出身,在文化、文學和文字的修養上,足以應對作家評論家。在創作和評論方麵,都有一些實踐經驗。編輯作為藝術品生產與消費的中介,把個體勞動的初創之美,轉化為公眾參與的再造之美,使作家價值得以兌現,讓讀者需求得到滿足。編輯以創美感知進行審美判斷的技藝,以審美方式促使創美落實的能力,是一般作家評論家未必能替代的。因此,編輯也是一支隊伍,可以跟作家和評論家平起平坐的專業隊伍。
作為第一讀者,編輯關乎文學新人新作能否及時脫穎而出、關乎我國作家隊伍能否不斷壯大升級。作為職業讀者,編輯既是代表又是向導。讀者類型眾多,又好追求時尚,編輯以其所發作品的美好麵貌和嚴整陣容,吸引他們關注,避免趨時媚俗,從而落實精神文明建設任務。所以,我國文學編輯總體的審美取向,在一定時期和特定範疇裏,影響著文學創作的品位和態勢。從發展的角度看,常得風氣之先,總領風騷於前,編輯既是現狀的知情者,又是曆史的見證人。
雖然,新世紀以來,我國文學新潮迭起,一再出現令人刮目相看的瑰麗景觀。網絡文學的迅猛擴展,使傳統各方麵都麵臨新的機遇和挑戰。新人新作接連出世,隻在鼠標點擊之間。打磨稿件,已成過去,似乎編輯也該退出曆史舞台了。但是,網絡終歸也會有人管理,總不至於容忍黑或黃色鋪天蓋地。而網絡的清潔人員,工作實質與編輯相似。而若從能更快發現文學新生力量而言,網絡開辟廣闊無垠的競賽空間,時不時有新作新人奪目,就更離不開編輯從電腦屏幕上選優拔萃了。
然而,當新一代編輯為新時期文學做出了新貢獻時,隨著市場經濟的興旺,社會上商品化的負麵影響,對編輯這一行當也有了些浸染。近年國情民風,求名勝於務實。編輯無名,不甘冷落,順應潮流,改弦更張。對一般作者,是“老爺”和“老板”,把稿件予奪當交易籌碼;對名家大腕,是“清客”與“掮客”,在精神產品商業操作中逐利求名。編輯真正應有的名聲,也就愈發不值錢了。長此以往,還會有誰肯為他人做嫁衣裳?
但《人民文學》,創辦於開國當月的《人民文學》,任它風花雪月,我自巋然高潔,從來無愧為人民的文學。這本期刊的編輯同仁,發揚優良傳統,鋪展嶄新畫卷,在充實《人民文學》的權威性和先鋒性上成就斐然。回顧來程,瞻望前景,我滿懷信心;《人民文學》將不斷邁進提升,永遠是百花齊放領先、大眾喜聞樂見的文學,時代的人民的文學。
原載2009年11月3日
陳映真與魯迅
呂正惠
1993年,陳映真發表《後街》,談他自己的創作曆程,其中幾次提到魯迅。這是陳映真對他早年精神構造的形成所作的最詳盡的追憶。去年,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專門研究中國現代史的沈鬆喬發言,他說: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常把中國的舊社會比喻為“吃人”的社會,這是魯迅在《狂人日記》裏首先談到的,後來,陳映真的《鄉村的教師》也提到“吃人”的問題。
《狂人日記》是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也是新文學革命以後所發表的第一篇具有重要性的白話小說。可以這樣說,《狂人日記》本身就像“很好的月光”,照亮了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眼睛,讓他們從發昏狀態覺醒,讓他們清楚看到,自己一向是生活在“吃人”的社會中,而且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這就是魯迅的《呐喊》,特別是《狂人日記》,在少年陳映真心靈中所產生的重大作用。陳映真在《後街》中,談到他小時候看到“二·二八”事件片段,談到1950年他的一位小學老師和他家後院外省人家庭的一對兄妹在白色恐怖中被帶走,談到1951年他每天在台北車站出口看到大張告示,上麵一排用猩紅硃墨打著大鉤的被槍決的名單。然後在初中時,他無意中找到了《呐喊》,在不斷閱讀下,終於有了“較深切的吟味”。陳映真的長期“吟味”之後,體認到什麼呢?我認為可以在分析《鄉村的教師》後清楚地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