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教師》寫於1960年8月之前,小說的主角是一位光複後一年才從南洋戰場回來的台灣青年,由於從小愛讀書,回來後被推舉到山村小學任教。陳映真把他塑造成一位具有民族意識、同時也具有左傾的階級意識的青年。這篇小說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首先,是其中所表現的濃厚的中國情懷,對中國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嶽、每一個都市的感情。其次,他所描繪的那一幅中國積重難返的圖像,當然可能得之於魯迅《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風波》《阿Q正傳》那些氣氛灰暗、然而讓人印象強烈的小說。最後,他對吳錦翔沉溺於中國情懷的那種“美學態度”加以有意識的嘲諷,無疑透露了他在國民黨統治下不能真正為自己的國家、民族盡一己之力而感到的強烈的頹喪和憤激。
“一入晚,便看見一輪白色而透明的月掛在西山的右首……”“一輪白色而透明的月”,這是多麼熟悉的句子,它讓我們想起《狂人日記》中讓人感到可怕(因為它使人清醒)的、貫串於全篇之中的“很好的月光”。陳映真寫這一段時,恐怕是意識到魯迅這一“月光”的,因為吳錦翔正是在“白色而透明的月”中“看清”了“改革這麼一個年老、懶惰卻又倨傲的中國的無比困難”。就在不斷地縱酒之後,吳錦翔終於忍不住說出,他在南洋吃過人肉。狂人意識到自己也“參與吃人”,想要自其中超越出來,而吳錦翔則隻能清醒地承認,自己也在吃人,但絕對無法跳脫出來——自殺是他惟一解脫之道。
《鄉村的教師》是陳映真早期極重要的作品。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陳映真如果沒有真正“吟味”過《呐喊》,是不可能寫出《鄉村的教師》的。長期以來台灣很少有人真正了解過早期的陳映真,因為他超出他的時代太遠了。
在《狂人日記》中,瘋狂者反而是清醒者。不過,在陳映真的早期小說中,也曾有一篇以類似的方式來描寫瘋狂者。這一篇《淒慘的無言的嘴》,我一直留有深刻的印象,但似乎很少看到有人加以討論。小說的主角正住在精神病院療養,即將痊愈,被允許到院外散步。主角在外麵散步時,被許多走動的人群吸引著。聽說殺人了,他也跟過去看。死者是一個企圖逃跑的雛妓,被賣了她的人從背後用起子刺死的。在將莎士比亞的詩句轉用來描述被迫害、被殺害的雛妓的屍體上的傷口時,陳映真在這一刻將精神病和苦難聯係起來,並賦予他的小說以象征意義。這是一個瘋子看出來的,這樣的設計讓人想起《狂人日記》,雖然大半的敘述技巧和文學風格顯然和魯迅大異其趣。再進一層講,《狂人日記》講的是“吃人”,這一篇則是轉換角度,把“被吃者”展示給我們看,並藉此而呈現出一幅吃人的世界,同時也映襯了一個到處是精神病人的世界,而就是一個即將痊愈的精神病人才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在小說的結尾,主角向醫生講述了他的一個“夢”。“夢見我在一個黑房子,沒有一絲陽光……”這裏的“黑房子”很容易聯想到《呐喊·自序》中的“鐵屋”。“後來有一個羅馬的勇士,一劍劃破了黑暗,陽光像一股金黃的箭射進來。”“陽光像一股金黃的箭射進來”這一句,突然讓我想起魯迅《故鄉》中極為著名的那一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麵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金黃的圓月”這一意象,在結尾處又重複了一次,而那個手捏鋼叉的少年是否也可以化身為一個拿著劍的羅馬的勇士呢?所以,我們看到魯迅的狂人、鐵屋、“金黃的圓月”,都融入了這一篇《淒慘的無言的嘴》中。
《鄉村的教師》和《淒慘的無言的嘴》,是我能找到的陳映真最接近魯迅的兩篇小說,這兩篇小說,無疑在陳映真的早期作品中居於中心位置,魯迅認識封建社會的方式,成為陳映真在白色恐怖時代批判台灣社會的基礎。
原載2009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