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09年7月4日
從慢開始,越來越慢
範穩
我讓書中的一個老神父說這句話時,是在禮讚生命的虔誠與堅韌。這樣的生命曆程一般是有信仰的,和我們通常所過著的那種匆忙而迷亂的生活有大不同。
十年前我開始愛上西藏這片土地,由此進入一種所謂“慢生活”的狀態——在西藏各地漫遊。我被這片土地所召喚,為它的曆史文化所著迷,它是如此的博大精深,又是那樣的色彩斑斕。行色匆匆不會知道它的文化底蘊,獵奇探險僅能滿足幾絲好奇心。它需要你慢下來,甚至停下來,也需要你放棄許多誘惑,就像藏傳佛教裏教人解脫煩惱。煩惱從何而來?或許就來自我們的步履太快了吧。
我知道許多人把西藏當做自己心目中的聖地,那裏的雪山湖泊、草原峽穀,那裏的人民和文化,他們都無條件地愛。我也如此,作為一個被現代生活的滾滾紅塵幾近淹沒的俗人,我渴望逃離,渴望和有信仰的人同行,從感知他們的生活方式,到學習他們的曆史文化。
從打算為這片土地寫書開始,我為自己立下的一條要求就是:必須學會用藏族人的眼光看問題。不能用漢人的眼光去詮釋它,且還振振有詞地宣稱:這就是我眼中的西藏。誠然,每個熱愛西藏的人都試圖在發現西藏,詮釋西藏。但作為一個作家來講,他的發現和詮釋既應該是文學意義的,也必須尊重並敬畏那片土地的曆史與文化。
更何況這是一片多元文化並存的大地。多種民族、多種信仰在一個發現者眼前像萬花筒般呈現,我看到的是文化與文化的交流與碰撞、信仰和信仰的砥礪、堅守,我知道這很精彩燦爛,是一片文學的沃土富礦。可我在開初時,卻對它一知半解甚至一無所知。我是一個漢人,沒有藏文化背景;我愛這個民族的文化,就像愛它神奇瑰麗的雪山峽穀。但我不是一個普通的旅行者,我為肩負自己的文學使命而來,我渴望被一種文化滋養,甚至被它改變。
惟一的途徑便是虛心下來,像一個謙卑的朝聖者那樣,走上那條探尋與發現之路。文化背景是先天的,但卻是可以去感悟的,可以在村莊和雪山下,在寺廟和教堂裏,在青稞酒的濃烈和酥油茶的濃香中,在歌聲與誦經聲中慢慢地體味。我剛進藏區時,和一群新認識的康巴兄弟喝酒,一般的結局是我醉倒在桌子下,他們還在唱歌跳舞,現在我能自豪地說,我可以和他們一起歌唱、一起醉倒在桌子下了。當我學會把一座聖潔的雪山也像藏族人那樣視為神山時,當我能理解並尊重一個村莊的習俗和村人們日常生活中彰顯或隱秘的信仰力量時,我方覺得,我正在走進西藏,走近這個民族的曆史與傳說、神界與現實。
十年來,我為這片神奇的土地寫了三部書,構建起自己的“藏地三部曲”。我並不在意在快餐文化時代,這樣的宏大敘事不討好市場,別人走得快,我走得慢,我就以慢來自豪。有閑階層現在認為慢是一種優雅,在我看來,慢是一種負重,是一種敬畏。我一般是用一年多的時間在藏地周遊,再用一年多的時間看書閱讀,然後才開始寫作,這樣每部書都要用三四年的時間。我認為這種緩慢的寫作姿態是非常有必要的,藏區的生活總是在我們的想象力以外,更不用說它的曆史與文化、民間傳奇和神界故事,與我們通常所掌握的文化體係大相徑庭。神的世界,有信仰的生活不是我們在都市的書房中便可以揣測的。一個普通藏族老人的一句話,可能會讓你有勝讀十年書之慨。
寫《水乳大地》時我看到的是多元文化的燦爛與豐厚,我寫了文化、民族、信仰的砥礪與碰撞、堅守與交融;在《悲憫大地》中我描述了一個藏人的成佛史,以詮釋藏民族宗教文化的底蘊;而在即將出版的最後一部《大地雅歌》中,我想寫信仰對一場淒美愛情的拯救,以及信仰對人生命運的改變,還想謳歌愛情的守望與堅韌。
2006年的夏天我再次去藏區采訪,在跟隨馬幫連續翻越了兩座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後,我意外地得知在一個高山牧場上有個隱居的藏族台灣老兵,這讓我深感驚訝。我開始追尋他的命運軌跡,甚至一直追蹤到台灣東部的花蓮縣——這個藏族老兵在那裏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在海峽那邊看到了一個藏族人別樣的人生,以及和我們的國家民族共同承受的命運。我為他坎坷的人生經曆而感慨,為他在海峽兩岸守望終生的愛情而唏噓。我原本計劃在第三部中重寫宗教與宗教間的對話、兩種文明的碰撞,但是這場淒美的愛情讓我不能不將“大對話”作為兩顆真愛之心堅韌守望的時代背景。把握一個時代的特征、認知一個民族的精神特質,需要某些鮮活的點,就像有智慧的人用一個支點便可撬動地球。每一個人的人生命運,都可看作是曆史的反映,時代的側影。在我所熟悉的那條大峽穀裏,人們總是試圖互相走近,心靈總是渴望相互理解,無論是一種信仰,還是一場愛情,信與不信,愛與不愛,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從此岸到彼岸的過程。它可能間隔著一條深邃的峽穀,一灣淺淺的海峽,甚至是一條文化的鴻溝。我相信大多數人需要看到的是:人們如何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