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單向道:20世紀中西文化交流的基本勢態
下文說的是幾點觀察到的現象,不是分析,更不是評價。
就一個世紀的中西文化交流而言,基本勢態是:西方文化人來中國,是當老師;中國文化人去西方,是當學生。一百年來,這個格局基本上沒有改變。原因是:西人來教的,中國人去學的,說是西學,實際上是普遍之學。更確切地說,西學一直被視為普遍之學。
現代中國一直有西方熱,現代西方也一直有中國熱。但是現代中西文化交往,一直是“兩個單向道”——表麵有來有往,實際是單向。
如何單向
中國人去西方當學生,西方人到中國當老師。這個局麵已經一百多年,至今基本格局未變。從世紀初康梁到西方學維新之道,顧維鈞馬寅初等清末民初留學生,到五四一代(例如整個《新潮社》)幾乎全部留學,一直到50年代的留蘇,八九十年代的留美,中國文化人看來一百年還沒有畢業;而西方人,赫德來教中國海關稅法,莊士敦來給溥儀啟蒙,李提摩太卡拉罕鮑羅廷教革命之術,杜威羅素講現代哲學,瑞恰慈燕卜蓀講文學理論,一直到近年詹明信傅利曼,教的東西,學的東西,不是“西學西術”,而是“學術”。
這當然是老生常談了。我想說的是例外,既是“規律”,就有例外,本無足奇,但這些例外常有規律可循。中國人在西方也有當老師的:在人文社科領域當教師的,基本上是“教國貨”。從趙元任起,“海外學者”的教學研究大多與中國相關。自60年代起,中國人文社科留學生大量留居西方,造成近年來西方“中國學”的巨大進展。
以普遍理論,或以西方文化為專業的人,相當稀有;其中有獨特貢獻的,更是鳳毛麟角。我曾經追蹤盧飛白等在西洋教西方文化的人物,他們即使書教得不錯,研究或著述,卻很難堅持留在純西方或純學術領域,大多還是轉向中國文化,或中西文化對比。
另一個例外,也一樣不例外:西方到中國的當學生的,近年漸漸增多,但是他們絕大部分學的是漢語,或是作中國課題研究。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條讓文化學者爭論不休的口號,在實踐中卻是一目了然:一百年的實踐,西學被等同為普遍性,為體;中學明白無誤是特殊性,為用。我這麼說,並不是讚同這種假定的普遍性,因為此種假定經常闖禍:李德到中國教革命戰爭,不明白麵對的是中國戰爭;傅利曼到中國教價格改革,不明白麵對的是中國市場。盡管有此種教訓,西方性即普遍性,這個設定,基本如舊:今日的知識分子,認為可以套用西方學院左派的文化角色,建立中國學院左派;今日的時髦青年認為西方式酒吧舞廳文化,就是“文化”。
中國一個世紀翻譯的西方文化文學著作,看來超過任何國家,幾乎無書不譯。但是有例外:西方人寫中國的作品,哪怕影響巨大,如馬爾羅的《人境》,賽珍珠的《大地》,一直無法使中國人感興趣。即使譯出,讀者也看不出好處。批評家都怪“細節失真”,中國人自己寫中國的作品,細節就那麼真實?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中國讀者期待的西方性、普遍性被中國題材固有的特殊性破壞了。
西方人,不管他們對中國如何好感,很明白他們在當老師。詹明信到中國,講的不是西方的後現代主義,而是“普世性”的後現代主義,並且想當然地認為適用與中國。他也講中國文學,說證明了他的論點:第三世界的文學,具有特殊性質,都是“民族寓言”。我想不通:為什麼魯迅寫的是民族寓言,而卡夫卡或福克納不能讀成“民族寓言”?
近20年來,海外華人的西文文學,蔚為景觀,與林語堂的時代相比,已經進展巨大。這兩種文學,有很大區別。但是兩者有一個相同點:無論作者在哪裏長大,無論使用何種語言,兩類作者都是在西方寫中國題材。由此也決定了這兩種文學,都難以返回中國:林語堂用英文寫的《京華煙雲》名滿歐美,哪怕林語堂是漢語散文大家,這本大作依然讓國人看不到好處。至於湯婷婷的《女戰士》,譚恩美的《喜福會》,在美國已經是現代經典,在中國始終受冷遇。
除了說,中西交流,實為單向軌轍,否則無法解釋這個局麵。
外行大師
西方對中國——這個希臘、希伯來文明最遠的,也是最對應的他者——的密切注視,自17世紀耶穌會開始,至今已經有五個世紀。colin mackerras發現此種注視導致的“正麵”與“負麵”評價,形成鍾擺式變動:大致每個世紀一變。但據他說,在20世紀,頻率加快,有八次大擺動,幾乎每十年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