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根者之夢:海外小說中的漂泊主題
一
流浪小說有兩種:主人公心中有目的稱流浪小說,無目的曰漂泊小說。如此命名,隻是為了本文討論的方便,沒有其他目的。
西方文學一開始就落入尤利西斯式漂泊情結,中國敘述文學卻一直缺少漂泊主題。雖然孔子流浪多年,中國讀書人的人生使命也不得不遠遊,赴試,赴任。中國小說的人物隻能作“目的之旅”。《西遊記》調侃了目的性,但是沒有代之以無目的性;隻有董說的《西遊補》把朝聖目的消融在敘述遊戲之中,在精神上預示了現代。
一直到20世紀初,才出現真正的漂泊小說:不朽的《老殘遊記》的主人公,是中國文學中第一個“思索的流浪漢”。可惜,在啟蒙教育目的過強的現代文學中,隻有自行取消無目的性。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1926),主人公最後找到光明,找到“革命事業”;茅盾的《虹》(1929),女主人公浪跡上海,追尋超越個體的“時代精神”。
艾蕪的短篇集《南行記》,看來是唯一的例外。這個例外造成新的慣例,那就是:流浪作品,是作者本人漂泊的結果,其中的故事,都是路途所見所聞。當今,台灣與海外不少作家寫大陸旅遊故事,大陸作家風行“行走文學”。作者們的確在行走,在中國人社區,旅行不僅是個人能做到,也是機構(出版社,電視台等)支持的,寫的都是“文采記遊”,一種從《水經注》《徐霞客遊記》以來一直備受欣賞的文體。
作者與敘述者主題重合過多,小說與遊記難以區分,結果“流浪的無目的性”,失落在敘述異域風情的目的性中。
或許,這種漂泊無目的性,能在今天的海外中國小說中,部分地得到拯救。原因倒是很悖論的:已經寄居海外,反而既無動力又無能力流浪,也缺少流浪所必要的對生活的庸常性的叛逆衝動。海外作家寫的行走文學,幾乎都是回憶昔日在國內的漂流。例如馬建的《浪跡中國》(英譯本2001,中文本2003);京不特《時時低著頭》寫在東南亞的離奇漂泊;高爾泰《尋找家園》(2002)記錄一生坎坷漂泊,至為動人。
因此,流浪主題海外小說,提出了相當特殊的闡釋挑戰:不管是什麼原因流落海外,卻不再繼續漂泊,似乎終點已經到達,餘下的生活過於實在,那就是極不浪漫地尋求謀生之道。而麵對的異國風景,都熟視無睹而感覺麻木。即使海外的旅行記,都是偶然出國的觀光者所寫。
漂泊主題海外小說,迫使我們做另一種閱讀詮釋:作者本人的旅行經驗,或者海外華人的生活,不能作為我們閱讀的出發點:漂泊是一種象征。
國內作家筆下的流浪小說,象征一種對主流社會的拒絕姿態。徐星《無主題變奏》(1987),劉索拉的《尋找歌王》(1986),社會庸俗而追求的崇高;寧肯的《蒙麵之城》(2001),賀小楓的《花瓣糖果流浪人》(2001)中的主人公不斷拒絕幫助,逃避“成功”;西藏作家紮西達娃的中篇《西藏:係在皮繩結上的魂》(1985),香港作家黃碧雲的《媚行者》(1999)把邊緣性戲劇化。我們可以看到,漫遊作品,集中在80年代中期,世紀之交這兩個社會變型急劇,文化人走向邊緣的時代。流浪,尤其是遠離現代化過程集中表現的城市,走向荒野和原始,提供一種平衡的價值觀。
海外寫作不存在“拒絕成功”情結,或者說,他們的主人公不可能如此瀟灑。
因此,我在此文中提出一種讀解:海外小說中的漂泊主題,是海外人無根狀態的象征。在海外定居,是失根的永恒化。主人公的流浪就常常是在作純然的漂泊,空間上既無目標,時間上也無終點,動機上更無目的。
在不同作家的不同作品中,無目的性歸落到非常不同的象征化上。我選取分析的幾本小說,展現了這種象征的格色狀態。篇幅限製,本文沒有能討論許多海外作家的漂泊小說,例如葉凱蒂的《黃土地遠行人》(1992),石濤的《正軌》(1993),陳玉慧的《深夜穿過藍色的城市》(台北:遠流,1994),嚴歌苓的《“無出路”咖啡館》(北京:當代世界,2001)都有相當分量的漂泊情節。本文選作討論的五部小說,在漂泊的虛實對旋上各有特點,很能展示海外文學的一些根本思想紐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