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度骨碌著小眼睛沉思片刻,說道:“就山西一案看,吏治不痛加整頓是不行了。先帝爺的辦法還是行之有效的。曆朝曆代遇有貪賄案都是治小不治大,不肯輕易殺大臣。撿些個芝麻官頂缸。因此,大員就有恃無恐。奴才以為,殺一名大員,比殺一百名小官還頂用。為什麼呢?朝廷大員清廉了,他就不許下頭有貪賄的事。小官見大官都遵法,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就如薩哈諒,他想斂銀子,就帶出一群墨吏。薩哈諒要是兩袖清風,下麵誰敢如此囂張,公然地多收平入?”紀昀卻道:“錢度的話雖是,但隻說了法理。聖上以寬為政,造成今天天下祥和之氣,很不容易。山西一案是一省獨有,還是省省皆是,這還要仔細甄別一下。臣以為可以多派一些觀風使,巡行各省,有案即查,無案即罷。觀風使隻有彈劾權,沒有處置權。這樣不致擾了大局,又能常常糾舉各省弊端,隨時矯正。”他侃侃而言,又道,“為做官學製藝,做了官扔製藝是可以的。但做了官就不讀書,惡俗相傳,漸習漸染,就如白布染皂,一旦下水再難回頭。上次皇上論起宋儒道學,程朱之學貌似堂皇,好像比聖人還要克己,其實人欲如水,導之有方,人欲與天理並不相悖——皇上這話,臣初聞如雷霆驚心,愈想愈覺有道理。但若人欲與天理互相契合,人人將心比心,以心報主,那麼朝中像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正人就會越來越多。以‘人欲’自養,對人則口口聲聲的天理,偽君子也就越來越多。山東大儒溫鈞廷到嵩陽書院講學,幾個妓女堵在門口討夜度錢,他能教出什麼好學生來?”
“依著你看怎麼辦?”乾隆問道。
“對官員也要懲教。以懲為教,以教輔懲。”紀昀恭肅答道,“錢度說得很對。對貪墨的不但要抓,而且一定舍得下刀子殺大官。民不畏死官畏死,祖龍以來代代如此。殺了劉康,天下知府就曉得不可妄為。誅了山西這兩個敗類,天下藩政、學政就得摸摸自己的腦袋,想想自己身家性命。這是一條,再一條在任官也要讀孔孟的書,摒除宋儒以來雜蕪之學,以天理約己,以人情揆人。朝廷吏部設歲考時時督查勉勵,品學才識好的獎拔,劣的就降黜。這是很平穩的整頓吏治辦法。”
乾隆靜靜聽著,說道:“紀昀是個有心人。回頭你和錢度整出一份折子,叫鄂爾泰轉呈上來。朕的宗旨其實就是兩條,吏治一定要大加整飭,局麵一定不要亂。以寬為政並不是縱容貪官!”說著,天色已暗,乾隆便命傳飯。
吃過晚飯已有一個時辰,乾隆看了一會邸報和折子,一色都是“恭請聖安”的套話,甚覺無聊,便出來獨自散步。他沒有叫,別人自然也不敢陪,隻背著手仰望著天,不時飄來一片雪,落在熱乎乎的臉上,有說不出的清涼適意。去山西往往來來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見到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著京城的土地,他心裏有一份踏實親切的溫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兒、鈕祜祿氏,驀地又想到皇後富察氏,此時她們都不在身邊,再細細思量,他才發覺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後!乍然間又想到楊嗣景,回護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沒料到這個殺才竟然是個無賴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麼信?裏頭寫的什麼?弘曉為什麼叫弘代筆?這和前頭弘他們暗地鼓搗“八王議政”有沒有牽扯?……乾隆把各條線路順著脈絡往一處聯,頭都想疼了,忽然西廂南端屋裏傳來朗朗吟誦聲:
送君南浦,對煙柳青青萬縷。更滿眼殘紅吹盡,葉底黃鸝自語。甚動人多少離情,樓頭水闊山無數。記竹裏題詩,花邊載酒,魂斷江幹春暮。都莫問功名事,白發漸星星如許。任雞鳴起舞,鄉關何在?憑高目盡孤鴻去。漫留君住,趁醇香晚,持杯且醉瑤台路。相思寄取,愁絕西窗夜雨。
在這靜寂無聲的小雪之夜,羈旅之人,聽到這樣清雅的曼聲詠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適。乾隆聽著這首《薄幸》詩,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錦霞,不禁癡了。接著聽時,那人又誦道: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