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拓皇子再複蒙塵 桃花源裏聊作避世(2)(2 / 3)

三人不禁相顧駭然,卻是誰也不相信。王爾烈屈指算了算,大聲問道:“吳三桂你知不知道?”“吳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癟著凹陷的腮,細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裏喃喃說道,“還有耿(精忠)王爺尚(可喜)王爺,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畝地要繳五鬥軍糧啊……那年我十七,剛出閣……他大爺爺還沒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鹽要一鬥米換,豆腐漲到七文錢。我坐月子隻吃了一斤豆腐,紅糖也沒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歲,再沒經過那年月……”

——她說的正是開國之初的“三藩之亂”。這的的確確是一百一十多歲的老人了,事件都記著,年頭活亂了,仍舊固執地認為自己“九十九”——民間原也有些忌諱,三個人聽她絮叨“早年”臉上不禁莞爾。趁她說話,惠兒尋石頭要來針線站在顒琰身後聯補衣裳。

略待一時,石頭爺爺也章來了。他本人並沒有挑水,身後跟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肩上壓著水擔子。這老漢看去有六十多歲,身材不高,瞧著憨厚壯實,走道兒石板地咚咚作響,小石頭歡蹦亂跳迎上去喊“七叔”,幫著掀缸蓋兒,又嚷著:“爺,來客了——打涼風口夜裏過來的!”老栓柱隻衝三人笑了笑,卻對壯年人道:“山娃子,過你四嬸屋裏,就說有客,叫她烙幾張煎餅子送過來。跟石頭二哥說,太婆這兒有客,要碾米,驢不能下山馱鹽,明兒個再下山吧!”壯年人往缸裏倒水,口裏答應著,也對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這才道:“擺桶不小心脫鉤兒了,井邊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幫著撈上來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說話間老漢搬出飯來,是煮熬得膠粘的玉米粒子粥加的黃豆,紅椒酸菜,鹹黃豆,鹽調紅白蘿卜,炒幹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崗尖,餾出的小米棒子麵窩頭金黃金黃,小的也有拳來大,還有一把洗淨了的蔥,一碟子豆瓣醬。雖是山農粗飯,倒也琳琅滿目的,大冒著熱氣。三個人連驚帶嚇奔波一夜,早已饑腸轆轆,看這桌飯菜,都眼中出火。一時又見個壯年婦人端著一摞子煎餅過來,焦黃噴香的更是撩人饞蟲,卻都矜持著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卻不慣待客,見那婦人要走,訥訥說道:“他四嬸,你也來坐。我,我吃過得趕緊上山,山上下著夾子夾子,捕捉獵物在陷阱中設置的獵器。呢!”那婦人也就不客氣,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這樣兒,見生人就出汗。來!跟自己家一樣,吃不飽怪自己啦——老祖宗,你還是一味蘿卜?我烙的餅加蔥花兒,香呐!來一張?”說著遞煎餅,老太太卻推開了,說道:“你別管我!”顒琰取過餅卷了蔥,學著惠兒的樣抹了醬,咬一口,讚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嬸笑道:“果然——原來這個餅在你那塊叫‘果然’——這個名兒真排場!”眾人聽了都是一笑。

於是眾人邊吃邊說笑,也虧得了四嬸,幹練麻利口齒便捷,加上小石頭,攪得滿桌熱鬧。閑話裏打問,才知道這村就叫涼風口,九戶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這村的老祖宗,由各家輪月供飯,衣服用具都是祠堂兌份子養她。從涼風口下去十裏山道,沿途還有兩個村子都是石家子孫,有新鮮飯食獵物也都要孝敬這老太太。因為山太高,官府征賦隻征到下頭兩個石家村,涼風口並沒有征賦征稅這一說,四嬸說:“我才嫁上來,成日哭,說這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兒的,算倒了八輩子血黴的。後來看看,沒有裏長也沒甲長,沒有半夜裏拍門打戶的催糧要租子的,扒房子揭瓦要賬的,種菜吃菜種糧吃糧,吃米有碾房,石頭榨房能打油,除了下山馱鹽什麼也不缺!——我哥上來看看,說上哪尋恁好的地方?帶著鹿角虎骨下山去了,我看著他走,哭著哭著想起他的話,又撲哧笑了!”她又歎口氣道,“唉……就是想我爹我娘,也想逛逛集看看戲什麼的……”石栓柱聽她絮叨,扒著碗底的飯硬撅撅說了句:“知足吧!”顒琰隻是笑聽,矜持著但毫不猶豫地喝粥,吃了煎餅又吃窩頭,夾了豆角又夾蘿卜,隻覺得樣樣都好。王爾烈又問及這裏山寨上情形,又問縣城多遠。

“你瞅——”四嬸用榛木筷子迎門指著遠處,“那就是龜蒙頂兒,下頭是山神廟,再往南就是平邑城。聽上來的貨郎擔兒說,龔寨主吃錯了藥,起反了,還有個叫王什麼的,是軍師,端了平邑城。”顒琰問道:“平邑有多遠?”“下山十裏上山十裏二十裏。”四嬸說道,“——涼風口上頭也有寨子。那頭聖水峪也有寨子,都隻有百十號人,也常打我們這過路。聽說是各寨都封寨封山了,這時候都怕招了官兵來打,不劫道兒的,你們怎麼就遇上了?”顒琰笑而不答,問道:“你們離山寨這麼近,難道大王們不來打劫?”石頭在旁大聲道:“他們不劫我們,還給我糖豆兒吃!”老栓柱道:“人家講究個兔子不吃窩邊草。那都是些可憐人,山底下抗租或者偷了人家搶了人家,官府裏逮人待不住上山來的……”“是了。”四嬸道,“這道上規矩劫財不殺人。山底下老財才怕他們,有綁票上山,寧死不出一文錢的,也要撕票。別說土匪,那還是個人,就是這山上老虎豹子,有一口吃的,也輕易不傷人的。我就見過幾章,口裏銜著隻兔子,看你幾眼,貓噙老鼠似的就躲開了——我們這村裏晚上要放隻羊出去,大畜牲來了盡著它叼走,它愣不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