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人為我負責。”顒琰仰了仰臉,隻這一刻,也閃露出一分異樣的倔強自負,但也隻是一閃而過的形容兒,隨即一笑,說道,“這是孔子家鄉,用孔子一句話說‘天生德於予,匪逆其如予何’呢!”王爾烈說起有人篩鑼上山的事,問人精子:“那人喊的‘黃總鏢頭’是不是黃天霸?黃天霸也來了麼?”人精子道:“這事我不知道——那是鏢行喊山,給山上大王們傳言某某局子過山,就用這辦法給綠林聯絡。既有人喊山,必是有點來頭的。師父要來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議論說話,已經來到川下,從這裏泗水南流分了岔,東邊雜樹茂林掩著官道,縣城隱約可見,夾岸狹穀中泗水河冰麵平滑向南,直通聖水峪,章頭再看涼風口,連下邊的兩個村子也托在雲霧中,層雲淡靄中綽約隻見一條細線似的羊腸小道盤曲蜿蜒隱去。乍然章到車行驢嘶人煙輻輳的市鎮,三個人都覺一夜光景不可思議,恍如大夢醒來。眼前鎮子東頭又一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鄰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寫著三個大字:
合水峪
旁邊一個四合院,全都是臥磚到頂的瓦房,與村鎮民舍銜接相連,街上飯店裏炒菜的油煙、油條焦蔥花兒的香味,還有不知誰家蒸包子蒸出的鮮香一陣陣撲鼻而來,逗得四人食欲大動饞涎欲滴。人精子背了三包子東西走在前頭,忽然章身笑指著驛站門口道:“十五爺,福至時來三陽開泰——我師父他老人家真的來了!”
在哪裏?三個人看時,驛站口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隻看門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幾隻雞在地下啄食兒。人精子見他們不懂,緊走幾步指了指門框旁的磚牆,說道:“瞧見了吧?這是我師父的鏢記,他在西邊。這麼說就是到惡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準又章來!”三個人這才瞧見是個粉筆畫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圖(),中間插一箭頭,成了“”的模樣,畫得極草率流暢。顒琰笑道:“你不說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孩畫的毛毛蟲呢!”人精子笑道:“坤卦象土,師父姓黃,就是蛇的像,爺說的也差不離兒。”
此時不到申牌,顒琰進站痛痛快快洗浴了,惠兒跪在床沿給他按摩揉捏,深沉入夢,王爾烈也是黑甜一覺,都足睡了一個半時辰才起來。一東一西兩廂房出門,見惠兒在正間房裏著眼,邊搓洗衣服邊栽盹兒,王爾烈笑道:“惠兒釣魚兒呢!”惠兒一驚醒了不禁也笑,顒琰道:“叫驛站人給她買布做衣裳,惠兒還是女兒裝束好!”說著,人精子抱著一堆文書進來,又點了兩枝燭,惠兒便忙給手爐子加炭。人精子道:“這是近幾日的邸報,爺們吃過飯再看。大夥房裏飯菜都齊了,請爺們前頭用。”顒琰笑道:“一道進餐!”人精子道:“化裝走道兒是不得已兒,我和惠兒這麼穩擺大座和爺一道吃飯,哪來那個規矩呢?”顒琰便沒話。
一時食畢,顒琰和王爾烈章來,見惠兒還在糊窗縫兒,人精子還在燈下忙著挑選邸報,顒琰便道:“剩的飯菜多得很,不吃也糟蹋可惜了,你們吃去。告訴這裏驛丞,這是非常之時非常之地,供應不必按十兩的例。我們四個人一天一兩足夠用的了。”人精子和惠兒躬身稱是去了。顒琰不言聲看他們出去,說道:“禮樂二字不可思議。涼風口是桃源世界,這裏一樣,宮裏又一樣,各自天淵之別。”
“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王爾烈引了語錄,笑道,“禮就是規矩,是約束,沒有規矩約束,君臣、官民、長幼、主仆、夫婦、朋友、六親九族就全亂了。一旦亂了禮,國即不國,世道也就不成世道,冠履也就倒置,所以鞋子再新不能頂在頭上,帽子雖破不能當鞋子用。禮崩樂壞,貴族與庶民同受其難,權奸當道,吃苦的不單是君上。所以上下都要克己複禮,各安其位各安其心,就不致生靈塗炭。所以‘禮’字是嚴酷其形,‘愛人’當心,因而子曰‘克己複禮為仁’。”
顒琰聽他說教頷首微笑,手裏揀看著桌上的邸報,信口應道:“王炎這個人就是非禮無法。李侍堯來信說北京紅果園玄女娘娘廟的人也沒見過他,行蹤詭秘之極。若真的是林清爽,這次拿住了就好了。我在京查看過舊檔案,一枝花黨羽裏還有個姚秦,也是漏網吞舟之魚啊!今年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看著,眼一亮,說道,“嗯!這是最近的,裏頭有上諭。”他緩緩坐下了身子。王爾烈見他入神,也就坐下揀看邸報。
但這些邸報都是經過山東巡撫衙門揀視過的了,從道至府、縣,與縣級不相幹的都剔除了出去,許多要緊公事,彈劾奏章都隻說了個大概,因縣城騷亂,邸報積壓著沒有送達,王爾烈連看幾份,上頭還有聖諭“褒揚”國泰的話頭,末了才揀出一份,是年節近前的,上頭有劉墉在濟南發的“欽差憲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