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叫著王媽自出去了,王媽和二春同坐在堂屋裏,微笑著,沒有作聲,唐大嫂走到王媽麵前低聲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大家子,都靠了她一個人掙錢,她萬一有個好歹,大家都吃一個屁。快給她打水去,問她吃什麼不吃?”王媽含著笑點點頭,自伺候三小姐去了。二春坐在堂屋裏,很出了一會神,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跑到自己屋子裏去,拿起桌上的鏡子,凝神的照了一照,對了鏡子裏的影子,微笑道:“假使你有嗓子,也能唱幾句,一樣的也要受捧。”放下鏡子。將手撐了頭,斜靠桌子坐著,倒是發了呆了。在這一上午的時間,二春都懶得作聲,也不願移動。不過唐大嫂對於兩位小姐,今天都特別慈愛,盡管二春什麼家事不問,她也不生氣。吃午飯的時候,小春已是洗過臉,梳了頭發,穿上了一件不帶絲毫皺紋的翠藍竹布長衫。雖然她沒有搽胭脂粉,但每次這樣穿著樸素妝束的時候,就是她白天要出去的表示;因為這樣,她更得許多人的羨慕,並不帶上一點歌女的樣子。二春同桌吃飯,並不作聲。小春吃了一碗飯,就放下筷子碗,問王媽今天的報呢?王媽說是二小姐看過了。二春自低了頭吃飯,很不介意的答道:“報上沒有什麼消息,也沒有帶趣味的新聞。”小春道:“我要看看廣告。”二春道:“今天也不是星期和星期六,哪有綢緞莊放盤的廣告呢。”小春有點生氣了,扭轉身就向屋子裏走。她扭轉身軀,扭得太快,把放在桌沿上的一雙白象牙筷子,碰著落在地麵上。唐大嫂對她後影望了一望,卻並不生氣,向王媽道:“三小姐要看電影廣告,你找了來給她看看啊。”接著,又低聲向二春道:“兩點鍾的時候,你陪她去看一場電影罷,她那心裏,似乎還沒有坦然,陪著她混混就好了。”二春放下了碗,拿著一調羹,隻管向湯碗裏舀湯起來,仿佛忘記了和母親答話。唐大嫂道:“我並不是要你陪她去玩,為娘的這番苦心,你要明白,為什麼不作聲?”二春這才抬起頭來,低聲道:“我明白,你老人家讓我去作惡人,我能去不能去?就不明白了。譬方說:在電影院裏遇到了陸影,我還是裝麻糊呢?我還是不許小春和他說話呢?”唐大嫂道:“沒有那樣巧的事,不管怎樣,隻要你跟著她在一處,她自然會規規矩矩的。”二春還是默然的吃飯。飯後,卻打起精神來,撿了許多換洗衣服,放到天井裏洗衣盆內來洗,唐大嫂看她臉上並沒有一點笑容,也就沒說什麼。到了兩點鍾,小春背了兩手,站在堂屋屋簷下,看二春洗衣服。看了很久,因道:“二姐,你這衣服並不等著穿,交給王媽洗不好嗎?”二春道:“反正沒事,洗幹淨了就晾上,也省得在屋子裏堆上許多齷齪衣服。”小春道:“我請你件事,陪我出去看看電影,行不行?在家裏實在悶得厲害。”二春道:“你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一個人還怕出門嗎?”小春道:“有你同我出去,娘就省了一番心。不然,她害怕,我會給她大大的破一筆財,這就算請你去監督著我。”二春沉了臉道:“你說這話作什麼?我今天隻有和你說好話的,並沒有在娘麵前生一點是非。”她兩手撐住盆裏水浸著的衣服,似乎是很用力的樣子。小春道:“我知道你對我不壞,可是我所說的,也是實話,你不陪著我,我就不能出去了,難道你願意我在家裏悶死嗎?”二春道:“好好好,大家都要我出去,我就出去罷。”說著,她甩著兩隻濕淋淋的手,就到屋子裏去換了一件長衣服走出來。小春隻拿了一隻手提包,就隨著二春身後出來。這不但唐大嫂料定她們出去無事,就是小春自己,也隻覺得在家裏怪悶的,不過出來消遣。可是到了電影院裏樓座上,站著找座位的時候,電燈光下,首先便見那對號特等座上,錢伯能坐在那裏,他正掉過頭來,有個找人的樣子。小春本待裝著麻糊,閃到一邊去,錢伯能卻已站起身來,抬著一隻手,連連的和她招著,看他滿臉是笑容,頗是高興。小春一想到拿了人家三百塊錢。絕對無法還人家,就不能不拿一份麵子去拘著他。於是輕輕的告訴了二春一聲,單獨的就迎向前去。錢伯能笑道:“太巧了,我向來不看午場電影的。因為這片子好,怕下兩場擠,提前來看,不想你也來了,好極好極,一處坐。”小春笑道:“不可以,我們買的是樓上普通座位。”錢伯能笑道:“那算什麼呢,補票就是了。”說時,正有一個茶房,拿了對號票,引客入座。伯能拿了一張五元鈔票,交到他手上,因道:“快去,給這位小姐補一張對號票,補在我們一處。”小春道:“我還有個姐姐同來呢。”在伯能鄰座椅子上,有人插嘴道:“那我們更歡迎,補兩張票就是了。”小春見那人很冒失的插言,態度欠著莊重,就向那人看去,那是個黃麵孔的粗矮胖了,穿了一件青西服,不怎麼稱身,更透著臃腫,嘴上養了一撮小胡子,但依然遮蓋不了向外暴露的四顆牙齒。小春想著,這個人文不文,武不武,是什麼身份,怎麼錢伯能和他在一處?正躊躇著呢,二春也走過來了,問道:“我們坐哪裏?”伯能起身笑道:“這是二小姐吧?清一處坐,我已經補票去了。我來介紹介紹,喏,這是楊育權先生,不但是中國的大資本家,可以說是世界上的商業權威了。這是夫子廟鼎鼎大名的唐小春女士,這是小春的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