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冉對母親的印象很淡。
從有記憶開始,好像照片上那位穿著整潔、儀容一絲不苟的女人便不曾抱過自己。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他從幼兒園回家,走到玄關,看到母親和父親在客廳裏吵架。她因為說話激動而漲紅了臉,眼眶有些凹陷,精致的容顏素白如紙,嘴唇幹裂。
一貫表情淺淡的母親,如果穿上肅靜的衣衫,很像一位禁欲的修女,每次出門或回家,整個人也總是顯得精神奕奕、精明幹練。後來沈映冉才發覺,母親給自己的感覺,就跟學校裏的女教師一樣,詢問功課時會摸摸他的頭,看到他做作業走神就會長久注視著自己。想得到她的特別關注,一般隻有在考出好成績,或格外聽話乖巧時。看似親近,卻總像隔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有時想走近觸摸她,卻感覺溫暖的手掌下滲透出絲絲涼意。
那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母親的另一麵。驚慌的、恐懼的、脆弱的,在與父親對峙時,她和平常的任何女人沒有兩樣,失去了作為一名律師的冷靜、客觀與鎮定。當時沈映冉七歲,如一個旁觀者那般觀看父母吵架。
他聽很多同學談論過爸媽的事,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其中就包括了吵架。同學們都羨慕他的父母恩愛,從來不吵架,會給他買穿不完的新衣服、新玩具。但沈映冉並不覺得開心,他更希望父母每天來接自己回家,牽著他的手,和自己吃一個冰激淩。或者父母能抽空和他坐在一起吃飯,哪怕是偶爾吵吵小架。但他幾乎沒有看過父母吵架,其實他們根本很少一起出現在自己麵前。今天是母親檢查自己的功課,那明天一定就是父親。他們總是有很默契地錯開時間,仿佛是商量好似的。
所以當發現母親和父親一起出現在客廳,他其實是高興的。大人們的爭執在孩子眼裏顯得很新奇,母親厲聲對父親說的那些話,他並不懂。但他能看出來,是母親在生父親的氣,在指責他,但父親很固執,雖然臉上的表情較為平靜,但回答的話語很少。而每次他說完後,母親的眼眶又更紅了。
沈映冉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走上前拉住他們其中一人的手,讓他們不要吵了,還是幹脆抱著愛哭的灼希過來,讓他們沒辦法再吵下去呢?他的小腦瓜當時思考不了這麼複雜的問題,通常一個七歲的孩子看到父母吵架,最直接的反應回避,躲進房裏,年紀更小一些的,因為感受到了父母之間不和諧的氣氛,失去了應有的安全感,會哭。可沈映冉是第一次遭遇這種事,由於從出生開始就被母親灌輸“許家的孩子獨立堅強”的觀念,他既不想回避,也不想哭,隻是冷靜地看著。
這場爭執隻持續了十分多鍾,就在母親“嘭”的一下關門聲中結束了。
父親走過來抱起他,說帶他去外麵吃飯。沈映冉笑著點了頭,因為父親從來沒帶自己出門玩過,更別說和他在外麵吃飯了。難得和父親一起出門的新鮮感,很快掩蓋了自己對於母親沒有一同來的失落。父子倆短暫地在廣場上逛了一圈,沈映冉手中多了一隻高高飄飛在頭頂的氣球。他雀躍得像個從金絲籠中放出的小鳥,一路上拉著父親的手蹦蹦跳跳。後來,一位年輕的叔叔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彎下腰對自己扯出一抹如天空般明媚的笑。
沈映冉不知道這位叔叔是誰,隻覺得他長得很好看,特別是笑起來時臉頰邊會出現兩個酒窩。坐在父親的腿上,吃著他同學們嚷嚷著很好吃的麥當勞,他突然伸長手,戳了戳叔叔的小酒窩。然後,父親哈哈大笑起來,叔叔也彎起了眼睛,像一對月牙兒。
那天,他玩得很開心,還記得臨走前叔叔親了自己的額頭一下。
這段回憶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沈映冉童年時代裏極少的愉快的片段之一。
直到很多年的某一天,沈映冉才恍然明白,那個叔叔正是破壞了自己家庭,害死了父親和母親的男人。是爺爺口中,應當被世人唾罵,打下地獄的人。
他模糊地記得那天晚上,自己翻開相簿,撕掉了那天三個人合照的照片,以及父親和自己的所有合照。可是,當相簿空蕩蕩的隻剩下母親、自己和灼希僅有的幾張合照,以及他自己的單人照時,心裏也感覺不到一絲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