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或者是2007年的某個夏天,我陷入了某種汪洋大海般的絕望情緒。那種絕望起初並不明顯,之後就一波接一波地侵襲,冰冷直入我的骨髓。那年我二十六歲。二十六歲的時候,愛因斯坦發表了狹義相對論,海森堡證明了量子力學上的測不準原理。而我在二十六歲的時候突然發現這個世界運轉的方式,和我先前想象的,並無絲毫相似之處。時隔一年或者兩年之後,我能稍微理解當時許多事情對我的意義,但在當時我一無所知。那年夏天我常常做夢,夢到我去了海邊,乘著一艘木製漁船出海。我在海上遇到許多奇景,有時我和美人魚嬉戲,有時我會遇到一些不速之客。譬如有天我遇到波爾,閑聊的時候,他依然對薛定諤那隻貓憤恨不已,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又有一天,黑旋風李逵提著兩把板斧,邀請我去梁山泊落草。我告訴他我還沒考慮過要加入黑社會。他兩眼一瞪,“賊廝鳥!俺鐵牛的話敢不聽?且吃俺一斧頭!”我慌忙擇路而逃。漁船偶爾漂流到黑色的珊瑚礁島嶼,這時我就把漁船拴在岸邊,信步上島。島上有國王,有時國王是隻烏賊,有時是海馬。偶爾遇到人類國王,多半也是瘋子。烏賊國王試圖招我入贅,他說他女兒是全世界最迷人的公主。我婉言謝絕了國王的好意,他朝我噴射了烏黑的墨汁。我跳到海裏清洗,我小時候夢到的那隻恐龍先生,不,現在應該叫它恐龍女士,她蜿蜒遊過來,伸出碩大的舌頭舔我,表示親昵。不消說,她的舌頭被染得烏黑。我騎在她背上,抱住她脖子,讓我載我而去,無論去哪裏。她帶我去了海底水晶宮。東海龍王開了個家名叫葡京飯店的大賭場。我進去賭場的時候,裏麵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賭客。我擠進去,隨便坐了一桌。和我同桌的有數學家高斯,物理學家馮·諾依曼,劇作家莫裏哀,他們都是很牛逼的牛人,但是玩牌一點不牛逼。馮·諾依曼的賭品非常不好,我贏光他的籌碼後,他抓住我胸口的領子,威脅說,“嘿,小子!把籌碼還我,否則……你信不信我造個原子彈把你人間蒸發?”
這樣千奇百怪的夢做得越多,我越是發現自己醒來後的想象力匱乏。我想,是時候了,是時候去海邊了,放下手頭的一切事情,悄悄地背包前去。
但在去海邊之前,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們網站有一個新產品即將上線,這部分歸我負責。我在公司忙得焦頭爛額。產品需求一再修改,無非是想用戶有更好的使用體驗。隻是苦了可憐的程序員。主程序員年紀很輕,但早生華發。他告訴我說他是少白頭,從小如此。但我總覺得是因為項目太緊,他的白發是被我逼的,因此總是心存愧疚。拖把先前的名言是,程序員過了三十歲還有春天嗎?他是程序員出身,所以感慨良多。我沒那麼多感慨,我隻知道逼自己太狠的話,很容易發瘋。
周二在公司忙碌完,我去了音像店。音像店在公司樓下那條街的拐角處,店主是個年輕的小夥,總是戴著黑色的耳機。也許在聽音樂,也許隻是為了讓自己和世界隔離。我問他是否有87央視版《紅樓夢》的DVD全輯,他摘下耳機問我,什麼?我重複了一遍。他點頭,在堆積如山的DVD架子上找了半天,最後告訴我沒有,但是如何需要,他可以替我預定,周四可以拿到。
周四下班後,我再次去了那家音像店,終於拿到我想要的東西。7張D9的光盤,封麵是黃褐色,上麵印有一張國畫,林黛玉站在瀟湘館的竹子底下,雙眉微蹙。總的來說,這套DVD裝幀還算精美。我把它放入電腦包裏,帶回去,準備第二天寄給蘇小妹。
周五新產品上線,正如先前所料的,出了一堆問題。用戶反饋的意見可以從公司樓下一直堆到23層。我跑到技術那裏,和他們一起修改bug。午飯沒出去吃,叫了外賣。晚上九點的時候,終於把大部分問題搞定。回家之前,我突然想起來,今天忘記了給蘇小妹寄東西!我撥打了DHL、TNT和UPS快遞電話,他們都告訴我說這麼晚已經不能上門取件,隻能改天。我一邊咒罵,一邊無可奈何地回去過周末。無論如何,周末總是愉快的,不是麼?
但那個周末並不愉快。
周日悠悠過來我這邊,中午我們去附近一家新開的餐館吃了飯。吃過飯後,我們牽著手慢慢踱步回家。陽光熱辣辣的,正如小甜甜布蘭妮的屁股一樣火爆。可悠悠的手卻是冰涼冰涼,我真懷疑她的體質是什麼金屬做成的。
回到我住的地方,我躺在床上看書。悠悠幫我收拾房間。“這個是什麼?”悠悠手裏舉著一個東西,問我。我抬頭瞄了一眼,是準備寄給蘇小妹的DVD!該死,我忘了從電腦包裏取出來留在公司。現在我麵臨一個兩難的抉擇。如果我說謊,那對我來說是一個地獄,悠悠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我怎麼忍心對她說謊?如果我告訴悠悠實情,也許是另一個地獄。我考慮了05秒鍾,決定坦白。“是……是蘇小妹要的。”我期期艾艾地說,試圖解釋,我又加了一句,“是她老板要,澳洲那邊買不到,她托付我……”悠悠臉色刷一下變得蒼白,白得嚇人。“蘇小妹……”悠悠喃喃重複道。大滴的眼淚從她睫毛滑落,她拭去眼淚,低頭收拾背包,把她的東西一件一件往裏放。我站起來拉她的手,她任由我拉著。“你怎麼解釋?”悠悠的聲音語調平穩,不帶絲毫感情,這讓我感到心慌。“悠悠,我知道你很生氣,但你聽我說。蘇小妹的老板想要看這版紅樓夢,而澳洲那邊買不到。作為一個朋友,一個普通朋友,受她委托,幫她做最後一件事。”“解釋完了?”悠悠說。我聽出了悠悠聲音裏平靜的怒氣,悶聲不答。悠悠提上包,關門離去。我沒有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