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二十四年的冬天來得很早,往常漓江林州一帶這時節秋菊還開得正盛,眼下卻已經連下三日的大雪了。江左從未見過積雪的垂髫小兒們愛煞了這滿地的雪白,他們呼朋喚友在雪地裏追逐打鬧,那樣鮮活的景象惹得堂屋裏烤著火爐的耄耋老人微咪著眼,眺望著遠處高牆掩映下斜斜飛出的一點屋簷,想起許多年前那場大雪,也是這樣白、這樣厚、這樣美。
鎮南侯府別院留園占地頗廣,亭台樓閣步步皆景,在飄渺的霧氣和落雪籠罩下,顯得格外的美麗精致。
靈龜島雖名為島,實則是水道縱橫的彙合之處修築的水閣,小巧玲瓏精致非凡。因天冷,水閣內足足燒了七八個炭盆,窗戶也遮了帷帛。水閣當中是塊長七尺寬五尺的刺繡屏風,喜鵲登枝檀木底座,繡的是江翁垂釣圖。
冒雪而來的季卓蘭在外間解了大氅,由丫環伺候著熱水,淨麵淨手,祛了通身寒氣,方才取出食盒內熱氣騰騰的點心。轉過屏風,裏間羅漢榻上斜倚著一個十五六歲搭著薄毯的少年郎,薄毯邊緣露出一截紅豔豔的衣裳和近乎微紫的薄唇,襯得少年宛如雕精細琢的美玉。
少年微皺鼻尖,旋即睜開眼,滿滿笑意便溢出來:“阿姐帶了金餅子來?”
雖是問句,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顯然少年對這常見的甜餅有著難得一見的偏愛。
季卓蘭笑道:“昨日聽琦君說你嘴苦,便想著弄些來給你甜甜嘴。”
金餅子其實就是南瓜做的餅,隻是這個世界管它叫金瓜罷了。之所以說“這個世界”和“南瓜”,不過是這少年郎知道有“那個世界”罷了。
少年便是季晏,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十五年。十五年前他從沉睡中驚醒,便成了鎮南侯嫡子,從最初的不知所措到如今的安之若素,饒是季晏前世見慣了風雨,但其間經曆的惶恐和掙紮不可謂不多。鎮南侯姓季,並且極為巧合的給兒子也取名為季晏,另有小字長留。
一旁的大丫環琦君端了張繡凳緊挨著羅漢榻放了,伺候著季卓蘭坐下,方才斂聲屏氣的退到一邊。
季卓蘭一手托盤,一手捏著一枚小餅子湊到季晏嘴邊,笑道:“眼看年關將近,各處親眷關係往來都要打理,外邊的管事還紮堆似的捧了賬本來,偏你又鬧了昏症,這幾日生生鬧得我頭疼。”
季晏這一世幾乎就是這個大他兩歲的姐姐照看養大的,尤其幼時犯病神誌不清的時候,每每都是季卓蘭衣不解帶的守在床邊,親自喂藥喂食擦身照顧,後來彼此年紀大了,貼身的事務才假手丫鬟小廝。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親友,這樣年複一年持之以恒的照料,季晏打心底裏非常敬愛這位長姐,幾乎能從她身上感受到兩世都缺失的母愛。
張嘴銜去金餅子,季晏含糊不清的道:“吳嬸查賬是一把好手,往年對賬不都由她——怎的今年勞阿姐親自費神?”
一聽吳嬸兩個字,季卓蘭眉眼一冷,把點心盤子往旁邊矮桌上一放,寒聲道:“昨日從漓江截了條水鬼,身上攜了三份大哥和北邊的秘信摹稿。這些密信都是吳斌在管著,你也知道,這小子自小跟著大哥,素來得大哥厚愛,隻是沒想咱們養了一家子中山狼,這吳家老少三口竟然頭生反骨、背主忘恩!”
“可是前兩年吳斌置的那個外室?”
季卓蘭抽出袖口絹帕,擦淨指尖的餅渣:“那女子狐媚模樣扮作從良子,真是笑話!單是從良子吳斌何必遮遮掩掩藏了整整兩年?真真是此地無銀,往深處一查原是打南邊來的探子,身份頗高,可惜了一條美人蛇。”
“原是這樣……”頓了頓,季晏又道,“那個女探子隨阿姐處置也罷,隻是吳氏夫婦到底是老人,吳斌十幾來年伺候大哥也算妥帖,就留給父親和大哥回來再做處置吧。算算日子,父親和大哥也快回了,到時回稟父親,這批護院換了便罷,也不是什麼大事。時下年節往來都是各家親友,動靜皆要輕巧慎重,辛苦阿姐了。”
季卓蘭蔥白食指一伸,作勢點了季晏額心,笑道:“你啊你,最是心軟不過,這種背主忘恩的東西也要給條生路。也罷,便多留他們幾日性命,待父親和大哥回來與他們說上一說,找個宅子看管起來,全了你這點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