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努爾哈赤開始建國不久,就注意招降和任用一些漢人為他工作。到了皇太極繼位,更重視使用有才能的漢人。今晚因洪承疇已經絕食三天,躺在炕上等死,精神很是薑頓,所以皇太極考慮漢人中文武群臣隻有範文程可以解此難題,便連夜將他叫進清寧宮來。
當時清朝的君臣禮節遠不像人關以後完全學習漢人,搞得那麼森嚴和繁瑣。皇太極等範文程叩頭以後,命他在對麵坐下,用滿洲語憂慮地問道:
“洪承疇堅不歸降,已經絕食三天啦。你看這事怎辦?”範文程立即起身用流利的滿洲語答道:“請陛下不必過於焦慮。洪承疇雖然身體原就虛弱,今又絕食三日,情況不佳,但他每日飲開水數次,看來一兩天內尚不至絕命。以臣看來勸他回心轉意,尚非毫無辦法。”皇太極問道:“別人都去勸說他投降,你為何不去勸他?”範文程說:“前幾天凡是去勸他的都被他無禮謾罵,臣因此違背陛下旨意,未曾前去。”皇太極心中不快,問道:“為著國事,你何必計較他罵你幾句?”範文程躬身微笑說:“臣為陛下開拓江山,不辭粉身碎骨,自然不在乎洪承疇的辱罵。但臣是清國大臣,暫不見他,也不受他的辱罵與輕視,方能留下個轉圜餘地。據微臣看來,這轉圜的時候快到了。”“倘若你能使洪承疇回心轉意,歸我朝所用,正是我的心願。我近來常讀大金太宗的本紀,想著建立太宗的事業不難,要緊的是善於使用人才。洪承疇在明國的大臣中是很難得的人才,隻是明國皇帝不善使用,才落到兵敗被俘的下場。如今他已絕食三天,你怎麼知道他能夠回心轉意?”範文程回答說:“陛下用兵如神,臣即以用兵的道理為陛下略作剖析。洪承疇原來確不願降順我國,他必然會將他解來盛京看成是最後一戰。古人論作戰之道,曾說臨陣將士常常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洪承疇初到盛京,對前去勸降的我國大臣或是肆口謾罵,或是閉目不理,其心中惟想著慷慨就義,以完其為臣大節,名垂青史,流芳百世。這是他一鼓作氣。後來明白陛下不肯殺他,他便開始絕食。但絕食尋死比自縊、吞金難熬百倍,人所共知。正因絕食十分難熬,所以洪承疇絕食到第二天,便一日飲水數次,今日飲水更多。往日有滿人進去照料,洪偶爾一顧,目含仇恨之色。今日偶爾一顧,眼色已經溫和,惟怕不給水飲。這是再而衰了。此時……”皇太極趕快問:“此時就能勸說他回心轉意麼?”範文程搖頭說:“此時最好不要派人前去勸說。此時倘若操之過急,逼他投降,或因別故激怒了他,他還會再鼓餘勇,寧拚一死。”“那麼……”“以臣愚見,此時應該投之以平生所好,引起他求生之念。等他有了求生之念,心不願死而自己不好轉圜,然後我去替他轉圜,勸他投降,方是時機。”“你知道他平生最好的是什麼?金銀珠寶,古玩玉器,錦衣美食,我什麼都肯給他,決不吝惜。”範文程微笑搖頭。
皇太極又問:“他多年統兵打仗,可能像盧象升一樣喜愛駿馬?”範文程又微笑搖頭。
皇太極默思片刻,焦急地說:
“範章京,到底這個人平生最愛好的是什麼?”範文程回答說:“鬆山被俘的文武官員中,不乏洪承疇的親信舊部,有一些甘願投降的來到盛京。臣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洪承疇平生隻有一個毛病,就是好色。他不但喜愛豔姬美妾,也好男風。”“什麼?”範文程盡力將男風一詞用滿語解釋得使皇太極明白,然後接著說:“近世明國士大夫嗜好男風不但恬不知恥,反以為生活雅趣,在朋友間毫不避忌。福建省此風更盛,甲於全國。
洪是福建人,尤有此好。他去年統兵出關,將一俊仆名喚玉兒的帶在身邊,八月間死於亂軍之中。自那時起,洪氏身處圍城之中,無從再近美女、佼童。目前洪深為絕食所苦,生死二念必然搏鬥於心中。此時如使他一見美色,必為心動,更會起戀生怕死之念。到那時,為他轉圜,就很容易,如同瓜熟蒂落。”皇太極問:“美女可有?”“臣今日正在派人暗中物色,尚未找到。此時並非將美女賞賜洪承疇,侍彼枕席,僅是引動他欲生之念耳。”皇太極說:“盛京中滿漢臣民數萬家,美女不會沒有。另外有朝鮮國王去年貢來的歌舞女子一隊,也有生得不錯的。”範文程說:“有姿色的女子雖不難找,但此事絕不能使臣民知道,更不能使朝鮮知道。此係一時誘洪承疇不死之計,倘若張揚出去,傳之屬國,便有失國體。”“何不挑一妓女前去?使一妓女前去,也不會失我清國體統。”“臣也想到使用妓女。但思洪承疇出身名族,少年為宦,位至尚書,所見有姿色女子極多。盛京妓女非北京和江南的名妓可比,舉止輕佻,言語粗俗,隻能使洪承疇見而生厭。”皇太極說:“洪承疇在鬆山被圍日久,身體原已虛弱,經不起幾天絕食。明日一定得想出辦法使他回心轉意,不然就遲誤了。”範文程躬身回答:“臣要盡力設法,能夠不拖過明天最好。”皇太極沉吟片刻,叫範文程退了出去,然後帶著疲倦和憂慮的神色又坐了片刻,想起了莊妃博爾濟吉特氏。自從她的姐姐關雎宮宸妃死後,在諸妃中算她生得最美,最得皇太極寵愛。她能說漢語,略識漢字,舉止嫻雅,溫柔中帶著草原民族的剛勁之氣,所以近來皇太極每次出外打獵總是帶她一道。今夜皇太極本來想留在清寧宮住,但因為心中煩悶,中宮皇後對他並沒有什麼樂趣,便往莊妃所住的永福宮去。
上午,天氣比較溫和,陽光照射在糊著白紙的南窗上。洪承疇從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狀態醒來,望望窗子,知道快近中午,而且是好晴天。他向窗上凝望,覺得窗上的陽光從來沒有這樣可愛。他想到如今在關內已是暮春,不禁想到北京的名園,又想到江南的水鄉,想著他如今在為皇上盡節,而那些生長在江南的人們多麼幸福!今天,他覺得身體更加衰弱,精神更加萎頓,大概快要死了。昨天,他還常常感到饑腸轆轆做聲,胃中十分難熬,但今天已經到第四天,那種饑餓難熬的痛苦反而減退,而最突出的感覺是衰弱無力,經常頭暈目眩。他平日聽說,一般強壯人餓六天或七天即會餓死,而他的身體已經在圍困中吃了虧,如今可能不會再支持一二日了。於是他在心中輕輕歎道:
“我就這樣死去麼?”因為想著不久就要餓死,他的心中有點槍然,也感到遺憾。但是一陣眩暈,同時胃中忽然像火燒一般的難過,使他不能細想有什麼遺憾。等這陣眩暈稍稍過去,胃中也不再那麼難過,他又將眼光移到窗上。他多麼想多看一眼窗上的陽光!過了一陣,他聽見窗外有輕輕的腳步聲和人語聲,但很久不見有人進來。他想從他絕食以後,頭一天和第二天都有幾個清朝大臣來勸他進食,他都閉目不答。昨天也有三個大臣來到他的炕邊勸說,他依然閉目不答。過去三天,每次由看管他的虜兵送來飯菜,比往日更豐美,他雖然饑餓難熬,卻下狠心閉目不看,有時還瞪目向虜兵怒斥:“拿走!趕快拿走!”他很奇怪:為何今日沒有虜兵按時給他送來肴饌,也不來問他是不是需要水喝?為何再沒有一個人來勸他進食?忽然他的心中恍然明白,對自己說:
“啊,對啦,虜酋已經看出我堅貞不屈,對大明誓盡臣節,不再打算對我勸降了。”他想著自己到沈陽以來的堅貞不屈,心中滿意,認為沒辜負皇上的知遇之恩,隻要再支持一、二日,就完了臣節,將在青史上留下忠義美名,傳之千秋,而且朝廷一定會賜祭,賜溢,立祠,建坊,厚蔭他的子孫。想著想著,他不禁在心中背誦文天祥的詩句:
聖賢書,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背誦之後,他默思片刻,對自己已經做到了“無愧”感到自慰。他想坐起來,趁著還剩下最後的一點精力留下一首絕命詩,傳之後世。但他剛剛掙紮坐起,又是一陣眩暈,使他馬上靠在牆上。幸而幾天來他都是和衣而臥,所以背靠在炕頭牆壁上並不感到很冷,稍有一股涼意反而使他的頭腦清爽起來。挨炕頭就是一張帶抽屜的紅漆舊條桌,上有筆、墨、紙、硯,每日為他送來的肴饌也是擺在這張條桌上。他瞟了一眼,看見桌上麵有一層灰塵,紙、硯上也有灰塵,不覺起一股厭惡心情。他平生喜歡清潔,甚至近於潔癖。倘若在平時,他一定會怒責仆人,然而今天他隻是淡漠地看一眼罷了。他不再打算動紙、筆,將眼光轉向別處。火盆中尚有木炭的餘火,但分明即將熄滅。他想著自己的生命正像這將熄的一點餘火,沒人前來過問。他想到死後,盡管朝廷會給他褒榮,將他的平生功績和絕食殉國的忠烈宣付國史,但是他魂歸黃泉,地府中一定是淒涼、陰冷,而且是寄魂異域,可怕的孤獨。他有點失悔早入仕途,青雲直上,做了朝廷大臣,落得這個下場。忽然,從陳舊的頂棚上落下一縷裹著蛛網的灰塵,恰落在他的被子上。他看一眼,想著自己是快死的人,無心管了。
洪承疇胡亂地想著身後的事,又昏昏沉沉地進入半睡眠狀態。他似乎聽見院中有滿洲婦女的小聲說話,似乎聽見有人進來,然而他沒有精神注意,沒有睜開眼睛,繼續著半睡眠狀態,等候死亡。好像過了很久,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慢慢地睜開眼睛,感到奇怪,不相信這是真的,心中自問:“莫非是在做夢?”他用吃驚的眼光望了望兩個旗裝少女,一高一低,容貌清秀,靜靜地站立在房門以內,分明是等候著他的醒來。看見他睜開眼睛,兩個女子趕快向他屈膝行禮,而那個身材略高的女子隨即走到他的炕邊,用溫柔的、不熟練的漢語問道:“先生要飲水麼?”洪承疇雖然口幹舌渴,好像喉嚨冒火,但是決心速死,一言不答,也避開了她的眼睛,向屋中各處望望。他發現,地已經打掃幹淨,桌上也抹得很淨,文房四寶重新擺放整齊,火盆中加了木炭,有了紅火。他的眼光無意中掃到自己蓋的被子上,發現那一縷裹著塵土的蛛網沒有了。他還沒有獵透這是什麼意思,立在炕前的那個女子又嬌聲說道:
“這幾天先生吃了大苦,真正是南朝的一大忠臣。先生縱然不肯進食,難道連水也不喝一口麼?”洪承疇斷定虜酋已對他無計可施,隻好使用美人計。他覺得可笑,幹脆閉起了眼睛。過了一陣,洪承疇聽見兩個滿洲女子輕輕地走了,才把眼睛睜開。盆中的木炭已經著起來,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的心上還留有她們的影子,那種有禮貌的說話態度和溫柔的眼神使他的心頭上感到了一股暖意。自從被俘以來,那些看守他的清兵,有時態度無禮,有時縱然不敢過分無禮,但也使他起厭惡之感。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見了不使他感到厭惡的人。他知道清宮中沒有宮女,隻有宮婢,猜想她們定然是虜酋派來的宮婢,但仔細一想,又不像是用美人計誘他複食。這兩個女子並沒有勸他複食,隻是簡單地勸他飲水,也不多勸,而且絲毫沒有在他的麵前露出故意的媚態。他心中暗問:
“這是什麼意思?下邊還有什麼文章?”他雖然猜不透敵人的用意,卻斷定必有新的文章要做。想著自己已經衰弱不堪,再撐一二日便可完成千秋大節,決不能墮入敵人詭計,在心中冷笑說:
“哼,你有千條計,我有一宗旨,惟有絕食到底而已!”為著不使自己中了敵人的美人計,他拿定主意:倘再有女人進來,他便破口謾罵,叫她們立刻滾出屋子。
忽然,房門口腳步響動,他看見剛才那個身材稍矮而麵孔特別白嫩的宮婢掀開門簾,帶一個美麗的滿洲少婦進來,後邊跟隨著剛才那個身材稍高的苗條宮婢,捧著一把不大的暖壺。洪承疇本來準備辱罵的話竟沒有出口;想閉起眼睛,置之不理,但是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注視著在麵前出現的事情,特別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他要看看進來的滿洲少婦。雖然這進來的少婦也是宮婢打扮,卻帶著一種高貴神氣,並不向他行屈膝禮,直接腳步輕盈地走到他的炕前,用不很純熟的漢語說道:
“先生為明國大臣,不幸兵敗被俘,立意為明國皇上盡忠,絕食而死,令我十分欽敬,特意送來溫開水一壺,請先生喝了,減少口幹之苦。”她親手接過暖壺,送到洪的麵前,又說:“這溫開水不能救先生的命,隻能略減臨死前的痛苦,請趕快喝下去吧。”洪承疇堅決不理,閉起雙眼。房間裏片刻寂靜。一股名貴脂粉的異香和女人身上散出的溫馨氣息撲人他的鼻孔,一直沁人心肺。他心中奇怪:“她不像宮婢。她是誰?”隨即告誡自己:“不要理她!不要墮入虜酋詭計!”忽然他又聽見那清脆而溫柔的聲音問道:
“先生不是要做南朝的忠臣麼?”洪承疇不說話,也不睜眼。那富有魅力的聲音又說:
“我願意幫助先生成為南朝忠烈之臣,所以特來勸先生飲水數口,神智稍清,以便死前做你應做的事。先生為何如此不懂事呀?”洪承疇睜開雙眼,原想用怒目斥罵她快滾出去,不料當他的眼光碰到她的眼光,並且望見她的眼神和嘴角含著高貴、溫柔、又略帶輕視的笑意時,他的心中一動,眼睛中的怒氣突然全消,不自覺換成了溫和神色。這位滿洲女子接著說道: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你為南朝盡節的時刻就到。倘不投降,必然餓死,或是被殺,決不能再活下去。你是進士出身,又是大臣,不應該在糊塗中死去。我勸你喝幾口水,方好振作精神,趁現在留下絕命詩或幾句什麼話,使明國朝野和後世都知道你是如何為國盡節。說不定還有重要的事兒在等待著你,需要你堅強起來。快喝水吧,先生!”洪承疇遲疑一下,伸出蒼白的、衰弱的、微微打顫的雙手,接著暖壺,喝了一口,咽下喉嚨,立時感到無比舒服。他又喝了一口,忽然一怔,想吐出,但確實口渴,喉幹似火,十分難過,終於咽下,然後將壺推出。滿洲女子並不接壺,微笑問道:
“先生為何不再飲了?”洪承疇簡單地說:“這裏有人參滋味。我不要活!”滿洲女子嫣然一笑,在洪的眼睛中是莊重中兼有嫵媚。他不願墮入計中,回避了她的眼睛,等待她接住暖壺。她並不接壺,反而退後半步,說道:
“這確是參湯,請先生多飲數口,好為南朝盡節。聽說憨王陛下今日晚上或明日就要見你。倘若先生執意不降,必然被殺。你到了憨王陛下麵前,如果十分衰弱無力,別人不說你是絕食將死,反而說你是膽小怕死,癱軟如泥,連話也不敢大聲說。倘若喝了參湯,有了精力,就可以在憨王麵前慷慨陳辭,勸兩國罷兵修好,也是你替南朝做了好事,盡了忠心。聽說南朝議和使者一行九十九人攜帶敕書,幾天內就會來到盛京。你家皇上如不萬分焦急,豈肯這樣鄭重其事?再說,倘若你不肯投降被殺,臨死時沒有一把精力,如何能步往刑場,從容就義?”停一停,她看出洪承疇對她的話並無拒絕之意,接著催促說:“喝吧,莫再遲疑!”洪承疇好像即將慷慨赴義,將人參湯一飲而盡,還了暖壺,仰靠壁上,閉了眼睛,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
“倘見老憨,惟求一死!”他聽見三個滿洲女子開始離開他的房間,不禁將眼睛偷偷地睜開一線縫兒,望一望她們的背影。等她們完全走出以後,他才將眼睛完全睜開,覺得炕前似乎仍留下脂粉的餘香未散。他心中十分納罕,如在夢中,向自己問道:
“這一位麗人是誰?”他感到確實有了精神,想著應該趁此刻寫一首絕命詩題在牆上,免得被老憨一叫,跟著被殺,在倉淬間要留下幾行字就來不及了。但是他下炕以後,心緒很亂,打算寫的五言八句絕命詩隻想了開頭三句便不能繼續靜心再想。在椅子上坐了一陣,他又回到炕上,胡思亂想,直到想得疲倦時朦矓入睡。
直到下午很晚時候,沒有人再來看他,好像敵人們都將他遺忘了。自從被俘以來,他總是等待著速死,總是閉目不看敵人,或以冷眼相看。現在沒有人來看他,他的心中竟產生寂寞之感。到了申牌時候,他心中所稱讚的那個“麗人”又帶著上午來的兩個宮婢飄然而至。他用溫和的眼光望著,分明給他的心頭上帶來了一絲溫暖。但是他沒有忘記他自己是天朝大臣,即將為國盡節,所以臉上保持著冷漠神色。那位神態尊貴的滿洲少婦從宮婢手中接過暖壺,遞到洪承疇的麵前,嘴角含著似有似無的微笑,說道:
“先生或生或死,明日即見分曉,請再飲幾口參湯。”洪承疇一言不發,捧過暖壺,將參湯一飲而盡。滿洲少婦感到滿意,用眼色命身邊的一個官婢接住暖壺。她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嘲諷的味道,但是她的神態是莊重的、含蓄的,絲毫沒有刺傷洪承疇的自尊心。她問道:
“憨王陛下實在不願先生死去。先生有話要對我說麼?”洪承疇回答說:“別無他言,惟等一死。”她微笑點頭,說:“也好。這倒是忠臣的話。”隨即又說:“先生既然神誌已清,我以後不再來了。”從今晚起,將從漢軍旗中來一個奴才服侍你,直到你為南朝慷慨盡節為止。
“洪承疇問道:”你是何人?“滿洲女子冷淡地回答:”你不必多問,這對你沒有好處。“望著這個神氣高貴的女子同兩個宮婢走後,洪承疇越發覺得奇怪。過了一陣,他想著這個女子可能是宮中女官,又想著自己可能不會被殺,所以老憨命這三個宮中女子兩次送來參湯救他。但是明天見了老憨,他決不屈膝投降,以後的事情如何?他越想越感到前途茫然,捉摸不定。他經此一度絕食,由三個女子送來參湯救命,希望活下去的念頭忽然興起,但又不能不想著為大臣的千秋名節,皇上知遇之恩,以及老母和家人今後情況。他左思右想,心亂如麻,不覺長歎。過了一陣,他感到精神疲倦,閉起眼睛養神。剛剛閉起眼睛,便想起勸他喝參湯的”麗人“。他記起來她的睛如點漆、流盼生光的雙目,自從督師出關以來,他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眼睛。他記起來當她向他的麵前送暖壺時,他用半閉的眼睛偷看到她的藏在袖中的一個手腕,皮膚白嫩,戴著一隻鏤花精致、嵌著幾顆特大珍珠的赤金鐲子。他想著滿洲女子不纏足,像剛才這個”麗人“,步態輕盈中帶著矯健,不像近世漢族美人往往是弱不禁風,於是不覺想起曹子建形容洛神的有名詩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他正在離開死節的重大問題,為這個”麗人“留下的印象遊心胡想,忽聞門簾響動,隨即看見一個姣好的麵孔一閃,又隱在簾外。門外有一陣細語,然後有一個滿洲仆人裝束的青年進來。
進來的青年仆人不過十八九歲,身材苗條,帶有女性的溫柔和靦腆表情。他走到洪承疇的炕前跪下,磕了一個頭,起來後垂手恭立,躬身輕叫一聲”老爺!“說的是北方普通話,略帶蘇州口音,也有山東腔調。洪承疇將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眼,問道:”你是唱戲的?“”是的,老爺。“”你原來在何處唱戲?“”小人九歲時候,濟南德王府派人到蘇州采買一班男孩和一班女孩到王府學戲,小人就到了德王府中。大兵破濟南,小人被擄來盛京,撥在漢軍旗固山額真府中。因為戲班子散了,北人也不懂昆曲,沒有再唱戲了。“洪承疇又將他打量片刻,看見他確實眉目清秀,唇紅齒白,眼角雖然含笑,卻分明帶有輕愁。又仔細看他臉頰白裏透紅,皮膚細嫩,不由得想起來去年八月死於亂軍中的玉兒。他又問:”你是唱小旦的?“”是,老爺。老爺的眼力真準!“”你來此何事?“”這裏朝中大人要從漢人中挑選一個能夠服侍老爺的奴才,就把小人派來了。“洪承疇歎息說:”我是即將就義的人,說不定明天就不在人間,用不著仆人了。“”話不能那樣說死。倘若老爺一時不被殺害,日常生活總得有仆人照料。況且老爺是大明朝的大臣,縱然明日盡節,在盡節前也得有奴仆照料才行。像大人這樣蓬頭垢麵,也不是南朝大臣體統。大人不梳頭,恐怕虱子、蟣子長了不少。奴才先替大人將頭發梳一梳如何?“洪承疇的頭皮早已癢得難耐,想了一下,說:”梳一梳也好。倘若明日能得一死,我還要整冠南向,拜辭吾君。你叫什麼名字?“”小人賤姓白,名叫如玉。“洪承疇”啊“了一聲,心上起一陣悵惘之感。
如玉出去片刻,取來一個盒子,內裝梳洗用具。他替洪承疇取掉襆頭、網巾,打開發髻,梳了又蓖,蓖下來許多雪皮、虱子、蟣子。每蓖一下,都使洪承疇產生快感。他心中暗想:倘若不死,長留敵國,如張春那樣,消磨餘年,未嚐不可。但是他忽然在心中說:
”我是大明朝廷重臣,世受國恩,深蒙今上知遇,與張春不同。明日見了虜酋,惟死而已,不當更有他想。“如玉替他蓖過頭以後,又取來一盆溫水,侍候他洗淨臉和脖頸上的積垢。一種清爽之感,登時透人心脾。如玉又出去替他取來幾件於淨的貼身衣服和一件半舊藍綢罩袍,全是明朝式樣的圓領寬袖,對他說:
”請老爺換換內衣,也將這件罩袍換了。這件罩袍實在太髒,後襟上還有兩塊血跡。“洪承疇淒然說:”那是在鬆山西門外我栽下馬來時候,幾個親兵親將和家奴都搶前救護,當場被虜兵殺死,鮮血濺在我這件袍子上。這是大明朝忠臣義士的血,我將永不會忘。這件罩袍就穿下去吧,不用更換。我自己也必將血灑此袍,不過一二日內之事。“”老爺雖如此說,但以奴才看來,老爺要盡節也不必穿著這件罩袍。老爺位居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身份何等高貴,鮮血何必同親兵家奴灑在一起?請老爺更換了吧。聽說明日內院大學士範大人要來見老爺。老爺雖為俘囚,衣著上也不可有失南朝大臣體統。“”不是要帶我去麵見老憨?“”小人聽說範大人來見過老爺之後,下一步再見憨王。“”你說的這位可是範文程?“”正是這位大人,老爺。他在憨王駕前言聽計從,在清國中沒有一個漢大臣能同他比。明日他親自前來,無非為著勸降。同他一見,老爺生死會決定一半。務請老爺不要再像過去幾天那樣,看見來勸降的人就破口大罵或閉起眼睛不理。“洪承疇嚴厲地看仆人一眼,責斥說:”你休要多嘴!他既是敵國大臣,且係內院學士,我自有應付之道,何用爾囑咐老爺!“”是,是。奴才往後再不敢多言了。“如玉侍候他換去髒衣,並說今晚將屋中炭火弄大,燒好熱水,侍候他洗一個澡。洪承疇沒有做聲,隻是覺得這個仆人的溫柔體貼不下死去的玉兒。過一會兒,如玉將晚飯端來,是用朝鮮上等大米煮的稀飯,另有兩樣清素小菜。洪承疇略一猶豫,想著明日要應付範文程,跟著還要應付虜酋四王子,便端起碗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想心思,心中問道:
”對著範文程如何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