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裏。
王不仕從清早來當值,便感受到了無窮的壓力。
以往還算熱絡的同僚們,竟是‘道路以目’,給王不仕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而後,很快,將目光錯開,也不打招呼,錯身而過。
王不仕這等曆經了宦海的老油條,立即覺得不太妙了。
讀書人講究中庸之道,不是沒有道理的啊。
在這個時代,讀書人大抵都是‘仕’,說穿了,就是官,這為官隻道,和為士之道,其實是一樣的,都需謹慎和中庸才好。
以往王不仕很懂得做人,可自從開始琢磨起國富論,心思就都在這上頭了,經常走神,滿腦子,都是舊城的地價,何時能到最低點。
正因為如此,這做人方麵,卻是有了欠缺。
現在,自己內心的想法已經曝露無遺,自己隻怕,不容於自己的同僚了。
念及此,王不仕心裏,生出了感慨,慘啊……
當初,被方繼藩這狗一樣的東西奚落,讓自己聲名狼藉,現在好了,又不容於清流,從此之後,更是遭人恥笑。
這輩子……何止沒有了前程,隻怕……連做官,都難了吧。
不做官,難道去從商……
王不仕心裏竟生出了悲涼,士農工商,這是根植於每一個讀書人心中的理念,自己真是越混越慘……
他呆坐在文史館裏,亂七八糟的想著,不禁有些泄氣,心灰意冷。
當初,自己也曾春風得意,鮮衣怒馬,金榜題名,可如今,卻是……人憎鬼嫌……
此時,一個同僚進來,抬眼看到了王不仕,卻不做聲,他到了自己的案牘之後時,卻突然‘啊……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吐沫。
王不仕不為所動,依舊拿著文宗實錄的一處底稿,漫不經心的看。
這文史館裏,有一種格外尷尬的氣氛。
其他幾個翰林,顯得十分微妙的樣子。
大家各自埋頭,偶爾,有人竊竊私語,似乎連閑聊,都變得謹慎了,生怕王不仕聽了去。
王不仕呆坐了良久,見自己的案牘上的茶水早已涼了,便咳嗽:“劉書吏……”
外頭,書吏進來,一臉複雜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知王公有何見教。”
“換副新茶。”王不仕故意低頭,繼續看著文宗實錄的底稿,漫不經心的樣子。
“是。”劉書吏不敢怠慢,上前,取了他的茶盞。
此時,文史館裏卻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許多人開始擠眉弄眼。
似乎有人氣不過了,一個年輕翰林突然道:“可笑!”
其他翰林卻更加意味深長的模樣。
王不仕繼續低頭,忙著手邊的事。
可那年輕翰林,終究是沒沉住氣,打破了這文史館中的平靜,他厲聲道:“真真是可笑,堂堂翰林,滿口都是糞土,翰林清流如尚且如此……大明,還能安定呢?”
“我說的就是你,王不仕,你致士吧,何苦要戀棧權位!”
他手指著王不仕。
王不仕低頭看著手中的文稿,依舊沒有做聲。
這年輕翰林見他如此,大義凜然:“我等,羞於與你這般的人為伍,你還留在此做什麼,何必,要讓天下人笑話我們翰林院,清流二字,就這樣被你糟踐了。為人臣者,當有風骨,敢問,你的風骨在何處!”
王不仕身軀顫抖。
讀書人就是這樣的。
當初……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為了表現風骨……
王不仕很想辯駁幾句,可是……
他沒有做聲。
因為他很清楚,道理,是沒法兒講的,自己若是辯駁幾句,其他的翰林會一擁而上。
正是因為自己是清流,他方才知道,清流的可怕之處,口能誅心,筆能殺人,惹得急了,他們也完全不介意,一群人蜂擁而上,打你個半死,哪怕是群毆,人家這也是仗義而為,會被士林傳為佳話。
“哼,你以為,你不說話就可以了,君子德才兼備,德在才先,何也,因德不配位者,勢必禍亂天下。你我同僚,也有許多年了,此前見你,還算有幾分風骨,可如今呢?”
“我若是你,立即上書致士,陛下乃是聖君,怎麼容得下你這等見風使舵之輩,隻是當今陛下仁德,不願罷黜你而已,你卻還在此,死乞白賴,卻是何故?”
王不仕身軀一顫,死乞白賴……
他臉通紅了。
人是有自尊心的。
他忍不住抬眸起來,看著這同僚,卻又見其他翰林個個盯著自己,一副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的樣子。
王不仕深吸一口氣,心裏不斷說,罷了,罷了,忍一忍海闊天空……
可那翰林,卻繼續想說什麼。
王不仕突然握緊了筆杆子,道:“建川賢弟如此有風骨,為何不去罵劉文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