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裏,看髒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幾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幹係!”
正說著,隻見長安猛可裏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裏瞥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
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七巧隻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籲籲扶著個丫頭走了。
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薑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裏,在煙榻上躺下了。屋裏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裏漏了風進來,簾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隻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
七巧道:“你過來。”長安隻道是要打,隻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快烤糊了。”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隻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
一陣風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裏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裏,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
長安垂著頭道:“聽見了。”
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刹那,她眼睛裏蠢動著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裏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著那雙腳,心裏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裏盡管答應著,我怎麼知道你心裏是明白還是糊塗?你人也有這麼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裏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
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隻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
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得起!”
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這時連薑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複原狀了。
薑家大房三房裏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著,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隻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裏朝夕用功吊嗓子,隻怕進學校要耽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七巧無奈,隻得把長安送到滬範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去。
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學校裏包著的洗衣房裏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著說要去找校長說話。
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著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
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裏去了。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幹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