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隻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苦,病愈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
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薑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隻好幹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
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裏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裏給我氣受!”
薑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薑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裏還算兜得轉。
長馨背地裏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裏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裏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薑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麵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裏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隻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
長安乘亂裏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裏,由長馨出主意替她製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發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裏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
長馨在鏡子裏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
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鍾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裏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衝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幹我事。”
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幹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
長馨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裏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
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裏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隻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裏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裏,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麵,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鬥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鍾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
她始終緘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薑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
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
長安道:“吃不慣?”
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
長安反複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麵,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麵裏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