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隻手拿起聽筒,一隻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並沒有扣上,其實裏麵什麼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得關情,她扭身站著,頭發亂蓬蓬的斜掠下來,麵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個小手合在頰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振保隻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掛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牢,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著電話機。振保這方麵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麼這些時候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著她而不是她躲著他,不等她開口,先搶著說了,也是一種自衛。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是有那種女人的。嬌蕊噗嗤一笑。她那隻鞋還是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蹋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裏去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著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卻又笑道:“一個人在家不怕麼?”嬌蕊站起來,蹋啦蹋啦往房裏走,笑道:“怕什麼?”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麼?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的一隻手上,往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著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身過來將甬道裏電燈啪的一關。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著,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裏,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掛在穿堂裏的衣架上的,卻看不見。他尋了半日,著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鉤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著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裏看了一眼。原來嬌蕊並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著隻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著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著了手,她拋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裏那隻。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裏隻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還是迷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癡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著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兒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麵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麵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裏彈鋼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茲》。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裏,在陽台上來回走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振保跟著琴哼起那支歌來,她仿佛沒聽見,隻管彈下去,換了支別的。他沒有膽量跟著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著她,他眼睛裏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隻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幹。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身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嘎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嫻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梳頭發的時候他在頭發裏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著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著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麼不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著旁人的飯,住著旁人的房子,姓著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得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