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堆裏,我去找。“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點頭播腦地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隻手按在口麵,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褲帶,搖搖晃晃在屋裏轉了幾個圈子,口裏低低吟哦著。背到末了,卻有二句記不清楚。他噓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裏走來。一麵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語未完,隻聽見隔壁的木器砰訇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去了,隻怕撞見了不好看相。急得隻用手拍牆。

那邊仿佛是站住了腳。王俊業抱怨道:“你搽了什麼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為了你這種人,揀了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業道:“一點點苦,就嚇退了我?“說著,隻聽見撒啦一聲,仿佛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沒法子,喚了小女兒瑟瑟過來,囑咐了幾句話,瑟瑟推門進去,隻見王俊業麵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點胭脂暈。

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鬥櫥的鑰匙。“曲曲一言不發,上樓去了。

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麼!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高興,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了,可別怪我!”

姚先生這時也上來了,接口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

曲曲掉過臉來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

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裏!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

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來,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

曲曲笑道:“以後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了!免得氣壞了爸爸。“

姚太太道:“這還像個話!”

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麵,也是一樣的玩,丟醜便丟在外麵,也不幹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鑽到姚先生心裏去。他緊漲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發開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從那天起,王俊業果然沒到姚家來過。可是常常有人告訴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館裏和王俊業握著手,一坐坐上幾個鍾頭。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錯,大家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轉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著不願嫁給王俊業,姚先生為了她底下的五個妹妹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結婚。

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也沒有別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隻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手裏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裏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隻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姚先生隻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幾個女兒,年紀都還小,隻有三小姐心心,已經十八歲了,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恪守閨範,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過了一陣安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