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哭得越發嘹亮了,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麵麵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發朝後梳,前麵就是臉,頭發朝前梳,後麵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道:“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醜些,不論走到那裏,一樣的有麵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家麵長麵短!你大姊枉為生得齊整,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麼人家,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鉤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麵,隻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皺。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後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程惠蓀幾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了無數的借口,謀與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裏,先病倒了。中醫診斷說是鬱憤傷肝。

這一天,他發熱發得昏昏沉沉,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兩眼直瞪瞪望著她,耳朵裏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往上浮,差一點昏厥了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麼連錚錚也不認識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錚錚!燙鬈的頭發,多天沒有梳過,蟠結在頭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著衣領,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上麵胡亂罩了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著臉,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麼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聽了這話,不由地生氣,罵道:“多大的人了,怎麼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錚錚道:“媽,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啟奎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夥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家來了!我隻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了,就把我們撇下了。“

錚錚道:“什麼高枝兒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願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初的事你自己心裏有數。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隻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停!”

錚錚道:“叫我別咒他,這又是誰咒他了!”說著放聲大哭起來,撲在姚先生身上道:“嗬!爸爸!爸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憐你這苦命的女兒,叫她往哪兒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隻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

姚先生聽她們母女倆一遞一聲拌著嘴,心裏隻恨他太太窩囊不濟事,辯不過錚錚。待要插進嘴去,狠狠地駁錚錚兩句,自己又有氣沒力的,實在費勁。賭氣翻身朝裏睡了。

錚錚把頭枕在他腿上,一麵哭,一麵嘮嘮叨叨訴說著,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家去,有半點不順心,盡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錚錚不在了,褥單上被她哭濕了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髒了床。問姚太太錚錚哪裏去了,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這一場病,幸虧身體底子結實,支撐過去了,漸漸複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後他發現他太太曾經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家來吃過便飯。姚先生也懶得查問這筆帳了。隨他們鬧去。

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了——一個比一個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們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隻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長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