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鹹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遊春。至晚回家,來到錢塘門裏,車橋前麵,鈞眷轎子過了,後麵是郡王轎子到來。則聽得橋下裱褙鋪裏一個人叫道:“我兒出來看郡王!”當時郡王在轎裏看見,叫幫總虞候道:“我從前要尋這個人,今日卻在這裏。隻在你身上,明日要這個人入府中來。”當時虞候聲諾,來尋這個看郡王的人,是甚色目人。
隻見車橋下一個人家,門前出著一麵招牌,寫著“璩家裝裱古今書畫”。鋪裏一個老兒,引著一個女兒。便是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
虞候即時來他家對門一個茶坊裏坐定,婆婆把茶點來。虞候道:“啟請婆婆,過對門裱褙鋪裏請璩大夫來說話。”婆婆便去請到來,兩個相揖了就坐。璩待詔問:“府幹有何見諭?”虞候道:“無甚事,閑問則個。適來叫出來看郡王轎子的人是令愛麼?”待詔道:“正是拙女,止有三口。”虞候又問:“小娘子貴庚?”待詔應道:“一十八歲。”再問:“小娘子如今要嫁人,卻是趨奉官員?”待詔道:“老拙家寒,那討錢來嫁人?將來也隻是獻與官員府第。”虞候道:“小娘子有甚本事?”待詔說出女孩兒一件本事來,有詞寄《眼兒媚》為證:
深閨小院日初長,嬌女綺羅裳。不做東君造化,金針刺繡群芳。
斜枝嫩葉包開蕊,唯隻欠馨香。曾向園林深處,引教蝶亂蜂狂。
原來這女兒會繡作。虞候道:“適來郡王在轎裏,看見令愛身上係著一條繡裹肚。府中正要尋一個繡作的人,老丈何不獻與郡王?”
璩公歸去,與婆婆說了。到明日寫一紙獻狀,獻來府中。郡王給與身價,因此取名秀秀養娘。
不則一日,朝廷賜下一領團花繡戰袍,當時秀秀依樣繡出一件來。
郡王看了,歡喜道:“主上賜與我團花戰袍,卻尋甚麼奇巧的物事獻與官家?”去府庫裏尋出一塊透明的羊脂美玉來,即時叫將門下碾玉待詔,問:“這塊玉堪做甚麼?”內中一個道:“好做一副勸杯。”
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隻做得一副勸杯?”又一個道:
“這塊玉上尖下圓,好做一個摩侯羅兒。”郡王道:“摩侯羅兒,隻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尋常間又無用處。”數中一個後生,年紀二十五歲,姓崔名寧,趨事郡王數年,是升州建康府人。當時叉手向前,對著郡王道:“告恩王,這塊玉上尖下圓,甚是不好,隻好碾一個南海觀音。”郡王道:“好,正合我意!”就叫崔寧下手。不過兩個月,碾成了這個玉觀音。郡王即時寫表進上禦前,龍顏大喜。崔寧就本府增添請給,遭遇郡王。
不則一日,時遇春天,崔待詔遊春回來,入得錢塘門,在一個酒肆,與三四個相知方才吃得數杯,則聽得街上鬧吵吵,連忙推開樓窗看時,見亂烘烘道:“井亭橋有遺漏!”吃不得這酒成,慌忙下酒樓看時,隻見:初如螢火,次若燈光,千條蠟燭焰難當,萬座糝盆敵不住。六丁神推倒寶天爐,八力士放起焚山火。驪山會上,料應褒姒逞嬌容;赤壁磯頭,想是周郎施妙策。五通神牽住火葫蘆,宋無忌趕番赤騾子。又不曾瀉燭澆油,直恁的煙飛火猛。
崔待詔望見了,急忙道:“在我本府前不遠。”奔到府中看時,已搬挈得罄盡,靜悄悄地無一個人。崔待詔既不見人,且循著左手廊下入去,火光照得如同白日。去那左廊下,一個婦女,搖搖擺擺,從府堂裏出來,自言自語,與崔寧打個胸廝撞。崔寧認得是秀秀養娘,倒退兩步,低身唱個喏。原來郡王當日,嚐對崔寧許道:“待秀秀滿日,把來嫁與你。”這些眾人,都攛掇道:“好對夫妻!”崔寧拜謝了,不則一番。崔寧是個單身,卻也癡心;秀秀見恁地個後生,卻也指望。當日有這遺漏,秀秀手中提著一帕子金珠富貴,從左廊下出來,撞見崔寧,便道:“崔大夫,我出來得遲了。府中養娘各自四散,管顧不得,你如今沒奈何,隻得將我去躲避則個。”
當下崔寧和秀秀出府門,沿著河,走到石灰橋。秀秀道:“崔大夫,我腳疼了,走不得。”崔寧指著前麵道:“更行幾步,那裏便是崔寧住處,小娘子到家中歇腳,卻也不妨。”到得家中坐定。秀秀道:
“我肚裏饑,崔大夫與我買些點心來吃。我受了些驚,得杯酒吃更好。”
當時崔寧買將酒來,三杯兩盞,正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台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隻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采:‘好對夫妻!’你怎地到忘了?”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隻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崔寧道:“豈敢。”秀秀道:
“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裏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隻一件,這裏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
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四更已後,各帶著隨身金銀物件出門。離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迤邐來到衢州。崔寧道:“這裏是五路總頭,是打那條路去好?
不若取信州路上去,我是碾玉作,信州有幾個相識,怕那裏安得身。”
即時取路到信州。住了幾日,崔寧道:“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來,若說道我等在此,郡王必然使人來追捉,不當穩便。不若離了信州,再往別處去。”兩個又起身上路,徑取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