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情感記憶,並不是抽象的記憶,不會如同儲存在庫房中某個角落裏的物品,隻在需要的時候被取用。情感記憶是化成血液流淌在你的身體內的,它參與到你的生命活動最深刻的內容中。情感記憶是一種生命的記憶,它充實並擴展你的生命,構成你的人生境界中的一個堅實的部分。
當然,並不是任何情感都成為一種情感記憶,許多情感經過了,都不會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跡,它們隻是偶然投影在你心中的雲朵,無論歡喜或幽怨,都很快會隨風而去。隻有那些感動你心靈至深處的情感,才會進入你的血液中,成為你的生命記憶,永葆於你的人生境界中。人生而有情!這有情的至深根基當是人在生命中的情感記憶。因此,人的情感不隻是感物而動,短暫飄蕩的,而是有其植根於生命深處的堅實執著。無疑,人最深刻的情感記憶,是對父母的記憶。人類情感就是這樣一代一代積澱下來,形成深厚的底蘊,人性的豐富和完美則以這不斷深厚的底蘊而得到生生不息地升華的源流。
柯靈的文章《蘇州拾夢記》寫的是一位特殊的母親,他的養母。這位母親聽父母之命,從江南水鄉遠嫁到西北黃土高原,不幸的是新婦喪夫。這位母親守著過繼來的兒子,50年如一日克勤克儉地盡著母親的職責與愛心050年的西北風將她從一位韶華時節的江南姑娘吹成了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然而,在她的心中那水鄉的舊夢還依然閃爍著溫馨的火焰。柯靈對這位特殊的母親的記憶是緊貼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曆史的深處的,這個記憶不僅構成了他對母親的深刻理解,也孕育了他的獨特的人生情懷。在心愛的兒子死去、埋藏之後,傷心的父母竟然半夜去公墓中將兒子的屍體偷挖出來,重新安葬在家裏花園中的梨樹下,使他們自己能朝夕看護和陪伴著死去的兒子。這是喬治·桑在自傳中敘述的父母的故事。這個多少有點怪異的故事,在一位少女的心中會留下多麼強烈的情感記憶,對她未來的人生會產生多麼深刻的影響啊?成年的喬治·桑是用略帶嬉戲的筆調來敘述這個故事的,仿佛一位天真的少女用調皮的眼光看著父母表演著的自以為是的喜劇。然而,恰是這嬉戲的筆調親切雋永地傳達了作者對父母的深刻理解和敬愛,傳達了這個記憶包含著的不可言說的父母之愛的深厚溫馨。這愛的溫馨永遠慰藉著喬治·桑的生命。拉格奎斯特回憶自己少年時代伴隨退休後的父親的一次散步。父子倆默默地走在鐵道上,相互之間並沒有多少言說。但無言的交流卻是那樣奇妙地在父子之間傳達著,乃至於拉格奎斯特多年以後回憶這次似乎是毫無內容的散步,仍然感受到一種深刻的如神啟式的心靈呼應。在黑塞的文章中,他向我們描述了他為父親奔喪、守靈期間的心理感受。死亡本是一次水遠的告別。然而,對於黑塞,這是一次與父親最親切深入的交流,不僅他的心中充滿了對父親的記憶,而且在他的整個生命中都活躍著父親的靈魂和氣息。當他戴上父親留下的戒指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再把父親從自己的生命中分離開了。
托爾斯塔婭對父親托爾斯泰的回憶,歡欣而美好,如一片豔麗的陽光照耀著的成熟的秋天的原野。在這片原野上,父親不僅留給了女兒深厚的愛的記憶,而且留下了這位世界文豪的智慧、幽默、寬厚、博愛、仁慈。在托爾斯塔婭的生命中,這是多麼幸福珍貴的情感記憶!父親的意義在這裏得到最深刻的體現和無限的延伸。父親不死,父親更在女兒的生命中締造著燦爛歡樂的新生。
人類情感的偉大深厚,正是這樣由生命中的情感記憶孕育並無限豐富著的。
蘇州拾夢記
柯靈
已經將近兩年了,我心裏埋著這題目,像泥土裏埋著草根,時時茁長著鑽出地麵的欲望。因為避難,母親在戰爭爆發的前夜,回到了濱海一角的家鄉,獨自度著她的暮年。隻要一想著她,我就仿佛清楚地看見了她孤獨的身影,彷徨在那遭過火災的破樓上。可是我不能去看她,給她一點溫暖。
苦難的時代普遍地將不幸散給人們,母親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實的一份。她今年已經七十三歲,這一連串悠悠的歲月中,卻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著絕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裏,維係著她一線生機的,除卻對生命的執著,也就是後來由大伯過繼給她的一個孩子——那就是我。正如小說裏麵所寫的,她的命運悲慘得近乎離奇。
二十幾歲時,她作為年輕待嫁的姑娘,因為跟一個陌生男子的婚約,從江南的繁華城市,獨自被送向風沙彌天的、遼遠的西北,把一生的幸福交托給我的叔父。叔父原隻是個窮書生,那時候在潼關幕府裏做點什麼事情,大約已經算是較為得意,所以遣人遠遠地迎娶新婦去了;但主要原因,卻是為著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婦來給自己衝喜。
當時據說就有許多人勸她剪斷了這根不吉利的紅繩,她不願意,不幸也就這樣由自己親手造成。她趕到潼關,重病的新郎由人攙扶著跟她行了婚禮,不過一個多月,就把她孤單單地撇下了。我的冷峻的父親要求她為死者守節,因為這樣才不致因她減損門第的光輝。那幾千年來被認做女性的光榮的行為,也不許她有向命運反叛的勇氣。一這到後來她所獲得的是一方題為"玉潔冰清"的寶藍飛金匾額,幾年前卻跟著我家的舊廳堂一起火化了。——就是這樣,她依靠著大伯生活了許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裏,我由她撫養著成長起來。